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謝聽風聞言,枯黃的臉上不禁浮現幾分動容。
天燈又名七星續命燈,乃是道門自上古年間傳下的秘術。
唯有曆代掌教一脈的正統嫡系傳人方可修習。
相傳施展此術,可向天借壽一紀,即十二年的壽命。
不過千年以來,道門也點了不少次天燈,結果卻皆不盡如人意。
莫說十二年,就連替将死之人續命十二時辰都難以做到。
與之相反的是,點燃七星燈需要付出極大代價。
施展秘術過後,短期内施術者甚至生活不能自理,還會極度損耗心神。
并且,
即使通過點天燈續命成功,也無法改變被施術者的現有狀态。
比如重傷将死之人,哪怕因此續命幾個時辰,身體上的疼痛和虛弱也不會減輕半分。
有些像充會員可以跳過廣告,卻改變不了某些劇情,會把觀衆智商按在地上摩擦的事實。
兩相對比,
點天燈無論怎麽看,都是一樁虧本買賣。
緣于此,想讓道門高人出手點天燈,可謂難如登天。
了解其中内情的謝聽風,稍稍沉吟了下,神情複雜地說道:
“爲我這将死之人點天燈,不值得。”
聞言,李誠淡然的口吻多出一層堅定:
“能讓您撐到白宗主夫婦趕回來,那就很值得。”
無聲地咧嘴笑了笑,謝聽風不自覺地咳嗽了幾聲,語氣虛弱地半開玩笑道:
“你雖然喚我一聲舅父,可我們之間并沒多深的交情。
若真讓你點了天燈,這份人情我隻好下輩子還了。”
說着,他将目光投向低垂着腦袋,眼神黯然的少女身上:
“囡囡,舅父心中明白,你很想我臨走前和伱父母再見一面。
但世上很多事不能強求,我分别給他們留了一封信,也算是見字如面了……”
少女聞言默不作聲,依舊低垂着眸子,如削般的雙肩則微微顫抖。
她很清楚,娘親與舅父之間的姐弟情深。
還有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每次來見舅父時,臉上總能多出幾絲笑意。
她知道自己無法阻止舅父的離去。
可她卻還是有些天真的,希望幾人都不留下遺憾。
可惜,這終歸隻能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
如是想着,白夢顔沉默不語地點了點頭。
但緊接着,
她忽地感到腦袋被溫暖的手掌揉了揉。
緩緩擡眸,少女看到燈火晃動之間,師兄朝她流露的溫柔笑意。
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李誠聲如溫玉地勸慰:
“别輕言放棄,不是有一句話嗎,人間最怕見天真。
隻要心之所向,即使泡影幻夢也會有成真的希望。”
“人間最怕見天真……”
依靠着床頭的謝聽風聞聲,自言自語般重複了這句話,枯瘦的臉龐蓦然湧現一抹潮紅。
見到對方這個模樣,李誠心中頓時一沉。
這狀态分明是回光返照到了極緻,已是油盡燈枯的程度。
也許就在下一刻,對方便會駕鶴西去,從此互相陰陽兩隔。
恰在這時,
倉促的聲音從屏風之後乍然響起:
“先生,雨潤道人已在樓下準備妥當,但他要先見你一面。”
聽到謝景之的說話聲,李誠直起身子,看向病榻上似更精神了幾分的謝聽風:
“舅父喚我前來,想和我說些什麽,不妨現在說了吧。”
“其實沒什麽要說的,”謝聽風努力地微微昂首,神态自若答道:
“我隻是想見一見你,順便請你代我照顧好囡囡。”
“我會的,還請舅父再堅持一下,就當是爲了顔顔。”
說罷,李誠便要轉身向外走去。
而謝聽風似是預感到了什麽,重重咳嗽了聲,語氣複雜道:
“讓囡囡和你一起去吧。”
腳步一頓,
李誠回眸與謝聽風對視了下,從對方眼神之中讀出了懇求之色。
“好。”
僅僅一字,猶如一諾千金。
時間緊迫,也顧不得别的,他主動握住了白夢顔的纖纖素手。
少女沒有任何抗拒,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舅父,還是乖乖像個小貓咪跟在了李誠身後。
望着一黑一白兩道交相輝映的年輕背影,
謝聽風不由咧了咧嘴角,神情間盡是懷緬之色。
“呵,人間最怕見天真嗎……”
低聲喃喃了一句,在看到兩道人影消失在屏風後,他緩緩合上了雙眼。
像是沉沉睡去了一樣。
……
……
匆忙從閣樓回到待客廳,李誠一眼便看到,被衆星捧月般包圍的雨潤道人。
對方年過半百卻駐顔有方,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而已。
其人頭戴純陽巾,身着内黃外黑、後背繡有太極圖案的道袍,腳穿複底靴。
左手八卦鏡,右手桃木劍。
這打扮看上去不像來替人續命,倒更像是捉鬼除妖的。
在看到李誠從樓梯走下時,雨潤道人也沒多廢話,直截了當地開口詢問:
“你當真要将掌教師兄的承諾,用于今晚?想清楚了再回答。”
“晚輩想清楚了,”感受到掌心中輕顫的微涼小手,李誠不卑不亢答道:
“還請真人抓緊時間,爲謝家舅父點亮天燈。”
“好,隻要你同意就行。”
雨潤道人雖爲人雞賊,可做事風格卻是說一不二。
見李誠答應了下來,他便毫不猶豫地揮袖朝門外而去。
柳樹下葬着兩處衣冠冢的院間,此時已看不到男女老少的人影。
在下着暴雨的深夜中顯得有些空蕩。
幾個明黃境界的青衣道士站在院中,守護着地上依照北鬥七星順位擺好的黃銅油燈。
透過暗沉的雨幕,
李誠見到陣法外圍放置有七盞大燈,以及七七四十九盞小燈。
而位于陣法核心之處,即充當陣眼的,則是一盞與衆不同的紫銅古燈。
大雨瓢潑間,雨潤道人毫不猶豫揮劍沖進雨中,大開大合地縱身施法起來。
随着桃木劍尖拂過陣法外圍黃銅小燈,一盞盞燭火于落雨中被點燃。
這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火焰,而是以氣機所化而成。
盡管有些不合時宜,
可眼下的李誠卻不由想到,哪怕雨潤道人有一天不當道士,表演個跳大神也是把好手。
诶?
這麽一說,他忽地想起雨潤真人的俗家姓名,是不是姓華來着……
還未等他思緒繼續發散下去。
突然間,
一個謝家年輕子弟近乎狂奔地沖下樓,對着屋檐下的衆人失聲喊道:
“三老爺他,昏迷不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