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邊上,酒樓三層的靠窗位置。
坐在李誠旁邊的白夢顔,用木勺舀起碗裏皮薄餡大的荠菜馄饨,吹了吹熱氣後,輕咬了一小口。
鮮美的肉湯頓時從缺口溢出,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怎麽樣,還不錯吧?”
唇角帶着淡淡笑意,李誠輕聲開口詢問道。
“好吃。”
聲音很輕地說了句,少女眼角含笑,好似最燦爛之時的夏花。
同時,白夢顔默默在心底自言自語道:
“好喜歡,和師兄一起吃馄饨,師兄最好了。”
揉了揉對方的小腦袋,李誠轉頭望向窗外的長街。
剛剛當街行兇的風波,短短兩刻鍾不到,已然消弭于無形。
街上人群不至于熙熙攘攘,卻已看不出什麽異樣。
江都城地處兩淮與江南交界之處,自古以來便是戰略要地。
沿運河往北可攻入河東道,往西則能橫掃中原腹地。
十六年前,
大魏的明皇帝便是被逼自缢在江都宮内。
而所謂守江必守淮。
若想保住江甯城不被攻破,那江都便是第一道也是最爲重要的防線。
因此,
作爲軍事重鎮的江都,表面上繁華無比,實則秩序井然。
城裏即使有紅蓮教餘孽存在,大多也隻能夾着尾巴做人。
像方才在公然鬧事行兇的這種反賊,的确是少之又少。
正略微陷入沉思之際。
由暗轉明的護衛從下方的樓梯走來,神色恭謹地請示道:
“公子,樓下有個自稱呂見林的劍宗弟子求見。”
李誠之前的本意,不過想随便找個不淋雨的地方吃馄饨。
可碰上了紅蓮教這檔子事,掌櫃也不可能将幾人當普通客人招待。
于是,
他們便收獲了空無一人的酒樓三層。
回過神的李誠,看着小師妹吃掉碗裏最後一個馄饨,随口回道:
“不見。”
黑衣護衛拱了拱手,領命下樓。
坐在兩人對面,打了個飽嗝的謝景之,猶豫了下後出言提醒:
“先生,我與這呂見林雖然接觸不深。
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選擇乖乖聽話離開。”
“無妨,随他。”無所謂地笑了笑,李誠并未在意。
在他眼裏,這呂見林就是秋後的螞蚱,左右蹦跶不了幾天。
見身旁的小師妹輕輕放下勺子,李誠笑意盎然地問道:
“用不用給你再煮上一碗?”
“飽了。”輕聲回答了句,白夢顔默默起身,拿着小黃鴨走到了窗邊。
在打量了會兒斜側方的馄饨攤後,她翩然回眸,微濕的雪白裙角随之一晃:
“我想,幫那位老爺爺修理攤子。”
“你已經幫過忙了。”
悄然從太師椅上站起,李誠移動腳步到少女身旁,柔聲解釋:
“一碗馄饨是十文錢,我以你的名義付了一兩銀子。
多的錢,足夠他等天晴後雇人來修馄饨攤。”
聞言,白夢顔似是而非地懵懂點了點頭。
事實上,大多數門閥世家的千金小姐們,都是一擲千金的土豪。
她們不會在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隻在乎花錢買到的東西,是否值得攀比。
就算大晉沒有夜蘭軒與甘雨閣,也會有其他的替代品。
可身爲大晉名媛圈頂流的白夢顔,卻是個格格不入的另類。
對于那些奢侈品,她和向宜一樣,絲毫不感興趣。
此外,她對待數字極度敏感,堪稱人肉計算機。
任誰也想不到,
藏匿于幕後神龍見首不見尾,處理谪仙人全部賬目的神秘賬房先生,竟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女。
可同時,白夢顔對待數字背後的價值,又存在些認知障礙。
爲什麽老爺爺這麽好吃的馄饨,才隻賣十文錢。
而夜蘭軒最便宜的手帕,也要幾十兩銀子。
換算一下,就是幾萬文錢。
少女想不通這個道理。
在她心底,一碗荠菜馄饨的價值,是要高于夜蘭軒的手帕。
當然,前提是和師兄在一起吃。
看到小師妹沉默不言地眺望窗外,李誠略感有趣地笑了笑。
他正想再說些什麽,卻見先前上樓的黑衣護衛去而複返,斟酌道:
“公子,那個劍宗的呂見林說…說……”
話說一半,黑衣護衛一時語塞,似乎CPU都給幹燒了,也組織不出恰當的措辭。
見狀,李誠語氣并不在意道:
“直接複述他的話就行,無需替他遮掩。”
“是,公子。”
黑衣護衛點了下頭,然後聲音盡量平緩地陳述道:
“呂見林說看見紅蓮教行事猖狂,他擔心大小姐的安危,因此和劍宗長老前來保護。
若公子不答應讓他見到白小姐,便是心裏有鬼,他便要帶人強闖進來。
到時若是不小心誤傷到了公子,勿謂言之不預。”
這些話,乍一聽倒是十分的冠冕堂皇。
同時配上強橫的語氣,就顯得更爲欠揍。
緩緩收起笑容,李誠打量了下空蕩蕩的四周後,聲線冷靜地開口吩咐:
“既然他這麽古道熱腸,那就讓他和那位劍宗長老上來吧。
記着,除了這兩人外,不要再讓其他人上樓。”
“是,公子。”
在黑衣護衛抱拳下樓後,謝景之不由正色道:
“先生,呂見林這般有恃無恐,想必前來的應是江南分堂的刁長老。
景之現在就往家裏傳信,請兩位四品供奉過來幫……”
“不必,”輕聲出言打斷了對方,李誠負手在身後,鎮定自若道:
“這呂見林也是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且看他如何收場。”
“但是…”謝景之沉吟了下,語氣帶有擔心道:
“劍宗之人大多都是死腦筋,隻認可修行境界上的強者。
我擔心他們萬一腦子一熱,或許會對公子和顔顔不利。”
“不用擔心,我自有分寸。”李誠略顯神秘地笑了下,并沒再多說什麽。
不多時,
将黑鐵重劍留在了樓下的呂見林,終于如願以償見到了所想見之人。
而他身後,則是氣機深不可測的四品強者,刁長老。
對方掃視一圈後,自然而然與靠着梁柱的陳伯對視一眼。
一瞬間,
空氣中似有電光火石劃過。
看到怯生生的少女自然而然抱住了李誠手臂,
虎背熊腰的呂見林眼神微微一沉,明面上卻如和煦春風般看向李誠:
“先前在下心憂大小姐安危,一時情急,言語之上多有冒犯。
李公子大人有大量,還請不要怪罪。”
聽到甚是得體的一番話,李誠挑了挑眉,并沒有接話。
前倨而後恭。
眼前這呂見林,倒不似表面看起來那樣耿直。
在其說完話後,矮了呂見林一頭的刁長老,整了整衣襟,彎腰向白夢顔行禮:
“劍宗江南分堂刁茂,請大小姐安。”
少女聽到有人向自己問安,下意識想躲藏到師兄身後,充當一個不起眼的背景闆。
但随即,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在外給師兄丢人。
于是,
她努力鼓起勇氣,一邊緊攥着李誠溫熱的手掌,一邊細聲回道:
“伱好。”
短短兩個字,卻讓謝景之與刁長老眼神之中,齊齊閃過一抹詫異。
謝景之驚訝之處在于,在他印象裏,這似乎是表妹第一次和陌生人說話。
而刁長老則詫異于,面前的少女與傳聞中大不相同。
看起來,僅僅不過是内向些罷了。
被李誠晾在一邊的呂見林,順勢轉過頭看向少女:
“白師妹,我是大長老的弟子,你可以喊我呂師……”
話說一半,‘兄’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少女噌地一下躲到李誠後面,像個受驚的小鹿,雙手緊捏着木雕小黃鴨。
她蓦地發現,自己做不到連續和兩個陌生人說話。
“師兄,我…盡力了。”
少女微有氣餒地垂着眸子,在心底自言自語道。
謝景之見狀則不禁莞爾。
這才是,那個他所熟悉的表妹。
呂見林:……
見到少女和刁長老打招呼後,對于白夢顔此舉,他心中便隻有一個合理解釋:
對方,顯而易見地在表達對他的讨厭。
在原地故作憨厚地尴尬笑了笑,呂見林收回視線,再度看向李誠:
“李公子,白師妹少不更事,天真無邪,不懂得尺度和分寸。
但公子身爲儒門子弟,應當明白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吧?”
此話一出,空曠的三樓瞬時陷入一片寂靜。
聞言,
藏在李誠身後,表情略帶忐忑的白夢顔,無邪的桃花眸刹那間一沉。
素淨的小臉漸漸變得微冷。
而李誠睨了眼正氣十足的呂見林,終于聲音平淡地開口:
“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乃是我儒門亞聖所言,可是……”
說話時,李誠臉上帶着淡淡嘲弄,面無表情看着呂見林:
“亞聖他老人家緊接着又說,嫂溺則應援之以手,說明凡事皆有變通之道存在。
小師妹她性格純良,若我這師兄不保護好她,難免會被豬狗豺狼之輩盯上。”
呂見林:……
雖然對方并沒有指名道姓,但他卻還是不自覺地對号入座。
他下意識地想要出聲反譏幾句。
可話到嘴邊,卻又躊躇着不敢開口。
原因無他,吃了沒文化的虧罷了。
呂見林的文化水平連童生都不如,也就是能識字的程度而已。
關于儒門名言,也隻了解一星半點。
比如曾聽人提起那句‘君子坦蛋蛋,小人藏叽叽’,他至今也沒弄懂是何意。
這天下,終歸主要以儒門爲主導。
若與李誠這儒門正統傳人争辯亞聖經典,很容易被對方帶進坑裏,被傳出去後從而社死。
念及此,
他不敢出言與李誠辯駁,短暫沉默了下,微笑着回道:
“師兄關心師妹,當然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可白師妹身爲我劍宗掌門獨女,師兄也并非隻有李公子一位……”
說着,他伸手從懷裏掏出來個精緻的木盒,笑吟吟道:
“此次我從蜀中前來,諸位師兄弟們都很牽挂白師妹,托我向師妹表達關心。
其中呂邊師兄最爲上心,給白師妹精心準備了一件小禮物。”
聲音停頓了下,他手指輕擡,随手打開了手掌大小的木盒:
“此乃胡桃記的七彩琉璃兔,價值不菲,卻遠遠不及呂師兄的一片心意,還請師妹一定要收下。”
以紫檀木打造的木盒之内,放着個造型可愛的七色琉璃兔。
模樣栩栩如生,關鍵是半透明的水晶狀态,在大晉朝是件難得一見的寶物。
在看到琉璃兔子的一瞬,李誠卻頓時在心裏啞然失笑。
胡桃記的琉璃器向來售價不菲。
但在前世,這琉璃兔子在地攤上最多隻能賣20塊。
并且還有充足的砍價空間。
因爲這所謂的琉璃,壓根就是有色玻璃。
和甘雨閣夜蘭軒一樣,胡桃記的幕後大老闆當然還是李誠。
像呂見林這樣的冤大頭,他巴不得多多益善。
将這些心思藏在心底,李誠輕擡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呂見林:
“我記得這款琉璃兔,自江甯開售距今還不足一月吧。
巴山楚水相隔不止千裏,那位呂邊師兄還真是有心。”
聽出了對方話裏暗含的譏諷,呂見林絲毫不在意。
這件琉璃兔當然并非呂邊師兄所送。
而是他見機行事,在江都城加價找了黃牛才終于得以買到。
可這又有什麽關系?
他不認爲,有女人能拒絕胡桃記的琉璃器。
如果真的有,那就說明送的款式不夠新,不夠貴。
向前踏出兩步,呂見林正移動的身影突然被謝景之迎面攔住。
嘴角帶着譏笑,呂見林聲音平靜地開口:
“長公子不必緊張,我隻是想将這件禮物交到白師妹手裏。
并非,是沖着李公子而去。”
早在樓下口出狂言時,呂見林便很清楚自己得罪了李誠。
但他心中卻并不後悔。
即使謝景之先前所說的那些話有些道理。
隻要他不當面主動挑釁,給對方留下把柄,就算是谪仙人又能拿他如何?
随他而來的刁長老,可不單純隻是個擺設。
在彼此都有四品強者保護下,身無修爲的李誠在他眼中,也就是一隻個頭大些的螞蟻。
一不小心就會被他捏死。
聞言的謝景之并未接話,而是側眸看向身後兩人。
李誠正準備開口替小師妹拒絕時,卻略感訝然地偏過了頭。
隻見本躲在身後的白夢顔蓦地走出,揚起了清麗的小臉,聲線清冷地開口:
“拿來。”
謝景之神情微怔,連忙看向李誠,卻見對方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
下一刻,
他讓開了身子,從呂見林手中接過木盒,仔細檢查了番後,交給了站在窗邊的白夢顔手裏。
少女輕放下手裏的小黃鴨,将琉璃兔從盒子取出,高舉過頭頂,細細打量了幾眼。
即使窗外光線不太明亮,卻依舊能看出手中之物的晶瑩剔透,五彩斑斓。
呂見林神色間隐隐帶着些自得之色。
但很快,他微黑臉上的笑意如冰封般凝固。
因爲白夢顔毫無征兆間,将羊脂玉般細膩的右手探出了窗外。
而她手中正握着的,便是剛剛舉起的琉璃兔。
謝謝讀者大大們的票票,感激不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