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上。
嬴政見尹烈又做出這種極其得罪人的事兒,他也感覺有點無奈……
鄭國渠東岸的土地。
其實尹烈在琅琊公議的尾聲時,便專門提及過一次。
現在尹烈又特地拿出了審訊實證……
那這個事兒就徹底被翻到了台面上。
而嬴政卻并不是很想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原因很簡單……
嬴政本身對呂不韋的吸引流民政策,也不是很認可。
畢竟關中民衆想要土地就得上戰場拼命
反而中原流民隻要入秦就能白白的獲得土地……
這事兒本就對關中民衆不公。
因此。
那些流民的土地被侵占,實乃注定之事。
嬴政如果大動幹戈。
勢必會讓關中民心有所影響。
朝中也會再度流傳,損老秦人之利,資六國之敵民也。
當然。
話又說回來。
在大秦兼并土地,巧取豪奪,實乃重罪。
這個口子如果随便開,造成的負面影響肯定也是極爲不妥的。
如此一來。
便相當于尹烈再度給始皇出了個難題。
緊接着。
太仆楊端和黑着臉站出來道:“秦禦丞,這個事兒你之前便說過了,右相對此也有所回應,呂不韋的新法國策不得關中民心,理應被廢除……”
“呵呵,究竟是否理應被廢除,最起碼也得有相應的律法背書。”
尹烈漠然的道:“可據我所知,陛下并沒有特地頒布诏令,廢除掉呂相的流民政策,更加沒有下令,收回鄭國渠東岸的土地。”
“既然如此,爾等身爲九卿高官,廟堂重臣,擅自打着陛下的名義侵占民田,便是罔顧國法!”
“更何況……鄭國渠東岸的部分土地,還隻是楊太仆規劃宮廷禦馬場的其中一處所在。”
“至于渭河下遊的民田,還有沂水南岸,漳水西坡……”
“不得不說,楊太仆還真是會挑地方,盡選那些有利于耕種的民田做馬場。”
“我就想問問了,這些地方現在究竟是長草還是長糧!?”
……
随着尹烈的言語越發犀利,越挖越深。
九卿太仆楊端和的老底差點沒被拔掉。
這下楊端和在張了張嘴之後,也十分無奈的退了一步……
楊端和明白。
尹烈兼任黑冰台的十一尉長,搞情報消息絕對是強項中的強項。
楊端和肯定是無法狡辯的。
始皇在上。
嬴政多麽敏銳的人,對下面的事兒從來都是十分的門清。
隻不過……
嬴政對于軍功勳貴派系往往比較縱容一些,也就是不要做的太過分,嬴政就不會太過追究。
畢竟都是一群打天下的重臣。
偶爾打着宮裏的名義,劃出一片地,嚴格來說也不算什麽太大的事兒。
更重要的是……
楊端和這個人,撈錢會撈錢,上貢的時候他也是真上貢啊!
忽然。
嬴氏宗親派系之首的渭陽君站出來說道:“秦禦丞,你所說的都是實情,但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楊太仆劃的一些宮廷用地,确實很多都沒培養成馬場,而是挪作了他用。”
“但據我所知,楊太仆輾轉騰挪,辛辛苦苦弄出來的錢,其實大多都花在了陛下東巡之事上。”
“還有每月楊太仆都會向陛下進獻一些各地珍寶,很多也都是他自掏腰包收購來的。”
“包括近期給太後進獻的生辰禮:不夜珠,钰玦冰萃镯等等,這可都是價值連城之物,單靠楊太仆的日常俸祿,哪夠這般開銷?”
……
渭陽君一番話,也算是把話徹底給說開了。
同時明裏暗裏,其實也依舊是爲楊端和開脫。
這種事兒也确實是個糊塗賬。
始皇東巡頻繁,且用時動則數月。
楊端和身爲九卿太仆,在禦馬上肯定要非常的多費心思。
這還都是小事。
楊端和月月獻禮,靡費甚大,盡管貪了點,卻也沒貪到自己身上,都轉了個彎的獻給了陛下。
包括太後生辰時,楊端和也一連送出了兩件價值連城的珍寶。
試問?
哪個領導不喜歡這樣的下屬!
這真是簡直不要太貼心啊!
“……”
嬴政聞言也不由得扶了扶自己的額頭。
伱說這個事兒他能怎麽辦?
罰重了吧!
不合适。
畢竟楊端和做事确實盡心盡力,又忠心耿耿,知冷知熱的。
罰輕了吧。
秦法的法理性上面也翻篇不了。
那麽這個事兒其實就是不能在大朝議上說。
原本應該在私底下,嬴政稍微敲打一下楊端和就得了。
結果。
尹烈現在卻把楊端和打成了典型,以求推動官制改革。
使得嬴政也有點小無奈。
他倒不是怪罪尹烈,而是尹烈做事都不事先跟他通個氣,現在明顯局勢有點不受掌控。
忽然。
太後趙姬眨了眨自己的卡姿蘭大眼睛,道:“那個什麽……楊卿所進獻的不夜珠與钰玦冰萃镯本宮還都挺喜歡的,楊卿有心了。”
說完。
趙姬還專門展示了一下,她今日便戴了楊端和所進獻的钰玦冰萃镯。
真不愧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離着老遠。
一看都是好東西!
楊端和聞言趕緊拱手,道:“太後喜歡便好。”
楊端和一聽太後所言,他瞬間感覺穩了。
即便尹烈把他的老底都在大朝議上扒了出來。
可他做的事兒也不算什麽特别上綱上線的大罪。
更何況……
他幾乎弄來的錢,都花在了陛下和太後的身上。
這種情況下。
他是不可能被重罰的,頂多就是小懲大誡的意思一下。
事實也的确如此。
楊端和乃是跟王翦同時期的戰将,在平叛長安君成蟜的時候,他可是首功。
甭管是論資曆,論戰功。
楊端和都是軍武勳貴派系中足以排進前列的。
尹烈單是指出楊端和打着宮裏的名義,擅自劃地,确實不能把楊端和怎麽樣。
但是!
尹烈從一開始,也沒想過要扳倒楊端和什麽的。
他的目的從一開始就無比明确,那就是推動官制改革。
從制度層面。
杜絕以後再出現類似于楊端和一樣的糊塗賬。
“陛下,太後。依渭陽君所言,楊太仆劃地所得來的錢财,基本上都用在了東巡以及進獻珍寶上面。”
尹烈一邊說着,一邊側首道:“想來九卿少府應該也是如此,對陛下同樣盡心盡力。”
尹烈跟這些人講律法。
他們就開始跟尹烈講資曆,講人情,講忠心,講功勞等等。
尹烈屬實沒啥辦法。
國尉屠雎乃是自己犯下了不可赦之罪。
九卿少府與楊太仆則是師出有名的小貪小摸。
難道嬴政因此就把九卿少府、楊端和全都一撸到底了?
顯然也不現實。
廟堂是什麽?
廟堂就是人情世故。
楊端和妥妥的老江湖,從上到下都打點的極其到位。
并且。
在關鍵時刻。
武成侯王翦也不會讓楊端和出事的。
兩人畢竟是同期成名的戰友。
楊端和如果真捅了簍子。
王翦不可能不保對方,除非涉及謀逆的不可赦之罪。
這麽一來。
到了三公九卿的層次。
單單隻是搬出秦法,其實并沒有什麽卵用。
始皇有太多方式,可以對楊端和施行小懲大誡,并維護住秦法的法理性。
綜上。
事情也就簡單了。
尹烈需要抓大放小,直擊問題的核心!
“陛下。”
尹烈拱手道:“誠然,九卿少府和楊太仆都是對陛下忠心耿耿,盡心盡力。”
“可無論如何,外臣打着宮廷的名義,甚至是皇命的旗幟,擅自劃地行事,這都屬于貪腐的範疇。”
“或許九卿少府和楊太仆所得來的錢,全都用在了東巡、帝國基建,亦或者向宮裏進獻珍寶等事上。”
“可九卿少府和太仆下面的那些屬臣呢?他們随從貪腐得來的錢财,又進獻給了誰?”
……
尹烈直接發出了靈魂的拷問!
在官場上想要混的久,向上活動是難免的。
比如楊端和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向皇帝、太後進獻珍寶,同樣也算是一種政治來往。
甚至是政治投資和托底。
也就是一旦出了事兒。
皇帝念在楊端和往日的情分上,肯定會寬大處理。
同樣的。
下面的屬官也都會有樣學樣。
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在官場上不犯錯?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行将踏錯是難免的。
那不如平時多向上孝敬着一些。
萬一哪天出了問題。
上面自然都出手兜底,畢竟沒人不喜歡既懂事又有能力的下屬。
“秦禦丞……你……”
九卿少府見尹烈這般難纏,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他覺得尹烈未免有點欺人太甚了!
尹烈卻直接無視了九卿少府瞪的老大的眼珠子,他轉而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面怎麽做,下面一定會效仿迎合之!”
“九卿少府和楊太仆違背律法,打着宮裏的名義四處劃地,雖然得來的錢财都用在了正途,但方法錯了就是錯了!”
“如果不能及時糾正,貪腐就會越演越甚,直到一發不可收拾,民将不民,國将不國!”
……
尹烈說出了【正途】二字。
使得九卿少府和楊端和全都稍稍的松了一口氣。
他們兩人還挺怕尹烈咬死這個事兒不放的。
實際上。
當尹烈把嬴氏皇族牽扯進來,後續渭陽君也發話了以後,這件事就注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畢竟嬴氏皇族同樣也劃了不少地。
尤其在鄭國渠東岸……
難道嬴政也會因爲這點小事兒,重罰渭陽君?
這不扯犢子嘛。
不可能罰得了的。
這種糊塗賬,嬴政沒法算的太清楚,以免寒了人心。
“陛下,九卿少府和楊太仆固然會對陛下從一而終的忠心耿耿、盡心盡力。”
尹烈深吸一口氣:“可未來的後繼之臣,難道各個都會如此嘛?”
“貪腐!必須從制度的源頭上杜絕,大秦理應遵從商君的律法至上之國策,一切都要盡量的依據律法典章行事!”
“如此,内外朝制度就必須得到施行和貫徹,宮廷之事就是宮廷之事,國家之事就是國家之事,内庫與國庫……不可混爲一談!”
“九卿少府既然掌管了專供皇室需用的山海池澤之稅,那麽九州三十六郡的官府手工業與帝國基建諸事,九卿少府就不能再插手!”
“我認爲……理應把工部專門獨立出去!”
……
尹烈鋪墊了那麽多,不惜把九卿少府,太仆楊端和,甚至是嬴氏宗親之首的渭陽君全都牽扯進來。
他就是要把大秦的官制内外分得清清楚楚!
隻有讓外臣不可再擅自打着宮廷的名義與皇帝的旗幟……
貪腐才能從源頭上得到遏制。
不然。
就會變成禦膳房難題。
你敢查始皇的飲食?
你想幹什麽?
莫非是要謀反?
所以……
很多事情隻要涉及到了皇帝,就會變成碰都碰不得的事情,就連禦史都得躲得遠遠的,更遑論上去多管閑事的查問了。
你但凡有一句失言被抓住!
輕易便可治你一個欺君的重罪。
這就非常無解。
或許這也是曆史上漢武帝毅然決然的施行内外朝制度的原因所在吧。
“包括九卿太仆也是一樣的,全國的馬政諸事,與宮廷禦馬所需,同樣也屬于兩碼事!”
尹烈環顧四周的道:“宮廷禦馬,在我看來就應該交給能者多勞的趙府令負責,楊太仆以後就應該專心緻志的負責全國馬政的大方向。”
“而不是整天盤算怎麽打着宮廷的名義,四處劃地,然後又給陛下和太後進獻珍寶。”
“照我說,楊太仆你隻要能夠讓大秦常年保持十萬精騎的戰馬所需……未來萬一出了點什麽事兒,陛下和太後一樣會念及你的功勞和苦勞的,你又何必做多此一舉的事兒呢?”
……
古代的騎兵是相當昂貴的。
戰馬良駒的培養,說白了就是得花錢!
常年維持大秦十萬精騎的規模,這已經非常恐怖了。
注意!
十萬精騎并非隻是一人一匹馬。
很可能一人得兩三匹。
那麽楊端和就需要想辦法把全國的戰馬數量,控制在三十萬匹往上。
這放在開國時期的大秦,其實并不算太難的事兒,隻要楊端和稍微盡點心,就肯定能做到!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