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尉缭子肯定也不會輕易因爲尹烈的幾句話，便放棄他所踐行的道路。
尹烈想要讓大秦由霸轉王……
必須做出更進一步的動作。
比如：官制改革！
問題在于……
尹烈現在的處境，已經由于動手對軍武勳貴派系實行大清洗，使得關中文武派系都恨不得要把尹烈除之而後快。
在這樣的情況下。
尹烈的官制改革之設想，無論再怎麽合理，都會步入死局。
因此。
在尉缭子看來。
縱然天縱之才如尹烈。
也終究難以改變已行的定數，大秦的軍國主義慣性太強、太猛。
根本無法扭轉之。
于是。
在尹烈的背影消失之前。
尉缭子傳音道：“年輕人，老夫可以讓你再多走幾步棋，反正在老夫看來……”
“九州天下的局勢發展已定，無論你再怎麽掙紮，都必須要承認一件事。”
“那就是整個大秦帝國是因爲始皇的存在而存在，從上到下都貫徹着始皇的意志。”
“隻要始皇薨世，大秦帝國便會迅速崩塌……”
“此乃絕對的天道大勢，非人力能夠扭轉之！”
“唯有老夫的布局，方是順勢而爲。”
“你欲逆天而行，最終注定隻會是徒勞無功，皆爲虛妄。”
……
對于尉缭子這樣的絕頂高人而言。
他非常信仰所謂的天道大勢。
凡事都要順勢而爲。
因爲這就是尉缭子的【道】。
事實上。
從曆史上的發展軌迹來看。
尉缭子也确實是對的。
以極緻的霸道強行開創新的一統之盛世！
再破滅霸道……
進而讓王道從灰燼中重生。
那麽九州萬民對于霸道壓迫的抵制、怨憤、仇恨等等。
也就都會随着霸道的湮滅，最終盡皆煙消雲散。
反觀尹烈強求在秦國的基礎之上，由霸轉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中原兩千萬民衆，已經對暴秦的印象深入靈魂骨髓！”
尉缭子喃喃道：“秦國不滅，華夏就不可能真正意義上開創并再造一統……”
尉缭子從來就不信所謂的人定勝天。
他隻信……順天應勢！
……
十天後。
大秦正式開始在九州三十六郡推行陵邑制度。
各個郡縣的官吏也開始挨家挨戶的盤問等等。
絕大多數中原士卿家族非常抗拒遷徙，但他們也沒什麽辦法，頂多隻敢在深夜之時，唠叨幾句暴秦之類的話。
不過……
百萬中原士卿之中，總會有一些舍得一身剮的人物。
在遷徙制度推行以後。
他們迅速以行商的名義，入秦想要搞一把大的，逼迫暴秦收回遷徙政策。
另外。
由于修建秦直道的石料嚴重短缺。
故，中原的堅城被下令全部強行拆除，其中就包括曾經赫赫有名的大梁城。
也就是當年魏國的都城！
讓通武侯王贲不得不施行水攻之策的中原第一堅城……
在大梁被拆除的那一刻。
據傳有數百名老者集體舍命跪求官吏，收回成命。
可惜沒什麽用。
按照秦法，當衆阻礙國策施行者，斬！
畢竟就曾經連麃公阻礙國策都被一撸到底，更何況魏國這些早已一隻腳踏進墳地的暮年老人。
就這樣。
爲了拆除大梁城。
前前後後應該處死了上千人，還有數百人自願爲大梁城殉葬。
沒錯！
就是殉葬！
爲一座城殉葬！
對于昔日的魏民而言，魏王久居深宮，除了高官重臣，平時老百姓根本就沒有機會見到。
可大梁城不一樣。
這是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城啊！
說拆就拆了。
自然使得非常多的魏民，在感情上完全接受不了。
然而。
大秦的施政風格就是……隻要政策一經下達，下面的官吏就會不打任何折扣的執行到底。
于是，除了魏地的大梁城，還有楚地的郢都，趙地的邯鄲，燕地的薊城，韓地的新鄭，齊地的臨淄……
全部拆除！
所有石料，盡皆用于秦直道的建設！
同時。
始皇在鹹陽也聽說了下面因爲強拆事件，殺了不少人，甚至還有不少當地的民衆爲城殉葬。
嬴政表示……
所有爲舊城所殉之人，厚葬之。
同時！
收繳天下之兵……
也就是全天下的鐵器，青銅器，都要受到嚴格的管控。
每家每戶的農具數量、長短、年限都要進行詳細的登記在冊。
但凡某家某戶的農具數目超出限制，就要立馬收繳。
部分民間的青銅武器就更加不用說了。
全部收入關中鹹陽……
以鑄金人十二！
綜上。
一個月内。
嬴政連續頒發了三個國策。
第一：遷徙中原士卿階層。
第二：拆除中原堅城，以做鋪陳秦直道之用。
第三：收繳天下之兵，以鑄金人十二。
三項政令。
全都引起了中原各個郡縣的強烈不滿。
中原恍若火藥桶一般，正在不斷高壓至臨界點……
反觀鹹陽，卻是一片向好。
臨近年節。
太後趙姬打算前往舊都雍城的宗廟，進行祭祀。
并且更重要的是……
趙姬讓人安排，在雍城開了不少趙地風味的吃食店鋪。
畢竟趙姬曾經是趙人嘛。
她自然也會懷念年輕時候享用過的美味。
沒辦法。
無論男女，但凡上了些年紀，一般都會開始憶往昔峥嵘歲月愁。
于是。
趙姬擺駕前往雍城，長公主嬴陰嫚陪同，順帶還讓屠瑾萱也一起去了。
沒錯。
現在的屠瑾萱徹底成爲了孤家寡人。
整個屠氏……隻有她一人獲得了特赦。
曾幾何時。
屠瑾萱與父親屠雎各種心生龃龉，滿懷隔閡……
現在她的父親不在了，二娘也不在了，弟弟全都不在了。
那些恨的人，怨的人，避之不及的人。
全都在旦夕之間，煙消雲散。
對于屠瑾萱而言。
即便她是個十分通透，且看得開的人。
這一次。
她也不知究竟該如何面對尹烈了。
說恨嘛？
那是肯定恨的！
畢竟屠氏的三族夷滅，都是拜尹烈所賜。
可話又說回來。
尹烈也隻是在公事公辦而已。
如果屠雎沒有布局東郡隕石案，尹烈也不可能扒開棺材查到底。
當然。
現在甭管說什麽。
都毫無意義了。
尹烈與屠瑾萱之間，唯一的聯系便是兩季稻麥種植技術。
屠瑾萱仍舊願意從事農業糧産研究諸事。
但她隻願與東凰進行商讨對接。
即：屠瑾萱餘生不打算再見尹烈了。
就這樣相忘各自安好。
便是最好的結局。
尹烈也并沒有強求，盡管他對屠瑾萱十分有好感。
但……
有些事是注定強求不得的。
在男女感情上，尹烈選擇了順勢而爲。
因爲如果過于強行……
就會變成死纏爛打的執念。
使得兩個人僅存的那一丁點印象回憶，也徹底消耗殆盡。
……
清晨。
太後車架正在前往雍城的路上。
長公主嬴陰嫚與屠瑾萱一個車架。
太後趙姬則一人獨乘，關中都尉軍負責明面上的護送事宜。
同時。
尹烈也随行暗中保護太後……
趙姬與嬴政的關系，用個最恰當的比喻便是……連屠瑾萱與屠雎的父女關系都不如。
即：嬴政與趙姬之間，同樣也是各種龃龉橫亘在中間，難以調和。
所以。
嬴政一心撲在政事上，從不前往甘泉宮請安。
嬴政與趙姬最近的一次見面，還是在那次的大朝議上。
尹烈給趙姬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
于是。
這一次趙姬欽點了尹烈私下随行。
不過趙姬卻并沒有搞出很大的排場，趙姬不喜歡過于的前呼後擁。
嬴政對趙姬之事，也從來都是不上心的。
然而！
這就很容易讓某些帝國餘孽鑽空子！
須知……
如果太後趙姬被極端派的帝國餘孽擄走。
嬴政難道還真能不管不顧？
即便是先秦時期。
不孝也是非常緻命的名節問題。
始皇，千古一帝，九州共主。
萬萬不能不孝！
因此！
隻要太後趙姬被帝國餘孽所擄，嬴政就會被拿捏住七寸！
進不得！
也退不得！
好在……
尹烈對于此等敏感時期，提前對太後趙姬的出行，做出了多項安排措施。
主打的便是一個……
萬無一失！
這時。
“十一尉長，太後宣伱觐見，說是有些話要問問你。”
谒者前來傳話。
尹烈點了點頭，他現在是禦史丞兼任黑冰台的第十一尉長。
兩種稱呼都尚可。
很快。
尹烈來到了太後趙姬的車架旁。
太後趙姬饒有興緻的詢問道：“秦禦丞，本宮之前聽你對律法十分了解，所以有個問題想要請你解惑。”
趙姬之前見過尹烈在朝堂上，提及了民意與司法之辯。
她表示雖然聽不懂，但從滿朝諸公的反應來看，尹烈顯然還是非常厲害的。
因此。
她才會想着詢問尹烈一個司法方面的問題。
“太後直言相問便可，微臣必當知無不言。”
尹烈微微拱手，依舊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太後趙姬見狀，微微勾起嘴角道：“本公想問你，如果律法代表了正義，那麽遲到的正義，還能算是正義麽？”
尹烈：“……”
尹烈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像趙姬這樣的性格，居然還會提出司法哲學的問題。
着實讓人有些沒想到。
“秦禦丞，你不必驚訝，本宮年輕的時候，在邯鄲可是經曆了不少事情。”
太後趙姬緩聲道：“那個時候本宮便在想……誰能給我主持公道，律法能麽？不能……因爲律法的正義總是遲到，如果我想要依靠律法保護，恐怕現在早就不人不鬼了。”
太後趙姬顯然是不信所謂的律法的。
她信的是……
金錢開道。
權勢鋪路。
“太後，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正義的存在麽？”
尹烈反問了一句。
太後趙姬不可置否的點了點頭道：“當然有。”
“我也認爲是有的。”
尹烈順着趙姬的話繼續道：“假設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那麽律法的存在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律法的底層本質邏輯，必須是無限朝着正義靠近的。
如果沒有這個前提條件。
律法就會立馬邁向失控。
“因此，我們便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便是律法的存在，屬于我們追尋正義的一種方式和方法。”
尹烈想了想，接着道：“衆所周知，律法需要遵循程序正義，也就是證人、證詞、證物所形成的證據鏈。”
“然而正如太後所言，當律法太過于遵循程序正義，就會變得十分局限，甚至是總是遲到……這就使得我們必須承認，律法所代表的程序正義，其實是一種有瑕疵的正義。”
“那麽問題來了，如果我們不遵循程序正義，還能采用别的方式方法無限朝着正義靠攏麽？”
“答案是否定的……比如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俠客精神，這種追尋正義的方法雖然暢快淋漓。但這本質上其實是一種強權即正義！”
“而強權最終勢必會突破正義，耗盡正義……”
“因此我之前便有提到過，對于墨家俠客，隻需作爲耗材去維持區域性的穩定，使得俠客、百姓、官吏律法三方形成一種互相制衡的穩定架構。”
……
尹烈詳細的闡述了他對于律法與正義之間的聯系。
說白了。
我們人類除了開創出律法來維持秩序和穩定之外，再無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或許聽着相當無奈。
但嚴格的程序正義，以及不斷完善的法律精神，絕對要比強權司法、民意司法等等，要靠譜的多得多！
“唔！”
太後趙姬扶額道：“雖然有些聽的不太懂，但本宮大概能夠理解秦禦丞你的意思了。即：有瑕疵的正義，也是正義。”
“沒錯。”
尹烈點了點頭，道：“遲到的正義固然伴随着諸多遺憾，但……這總比那些永遠無法到來的正義，要稍微好上一些，不是麽？”
民衆對于律法的期望總是過高的。
比如太後趙姬……
身爲女人，她希望律法能夠盡善盡美，絕對公平。
這樣的想法固然沒錯。
但現實總歸是現實。
在古代，當人生陷入低谷，不得不依靠律法進行托底的那一刻。
你就隻能期盼着……那個有瑕疵的正義能夠早點到來。
這時。
“啪啪啪。”
太後趙姬拍了拍手，道：“很好，秦禦丞，你成功的說服了本宮，當年在邯鄲之時，先王與呂不韋拍拍屁股就回鹹陽了。徒留下本宮和政兒孤兒寡母……哎……”
趙姬忍不住輕歎出聲。
正當她要繼續說一些人生感慨之言時。
突然！
“唰！”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瞬間插在了正前方都尉軍的面門之上！
下一刻！
“敵襲！”
“有敵襲！”
“列陣防護！！”
一聲聲命令低吼不斷下達。
尹烈則不留痕迹的嘴角輕啓，他今天要等的終于來了……
尉缭子不是說他已經步入了死局，根本無法把官制改革的提議給推向朝堂嘛？
可如果他攜了救助太後銮駕之功！
有當朝太後與始皇嬴政的一緻力挺！
尹烈堅信……
下一次的大朝議！
他必然可以把自己的官職改革制度，全部和盤托出，直至完成他将大秦由霸轉王之鴻願！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