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雎相當的不講武德。
第一尉長把秘密私下告知，本是爲了還清人情，同時信任屠雎的爲人。
結果屠雎現在卻轉頭把此等重大消息，拿來與尹烈開唰……
這其實相當不符合屠雎的性格。
以及這樣的舉動，本身是毫無意義的。
可屠雎依然這麽做了。
原因很簡單……
屠雎非常想知道，眼前這位以身入局，動則效仿商君的狂徒刺君者，究竟有沒有想過那九五至尊之位！
哪怕隻有一絲一毫……
“國尉，你想的太多了。”
尹烈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異之色，他隻是平淡的回應了一句，爾後便要繼續轉身離開。
屠雎望着尹烈的背影，心中的疑惑也在不斷加深。
所謂謀士，是注定無法成就九五至尊之姿的。
很多人會認爲謀略非常重要。
是。
謀略确實很重要。
可想要做好一個皇帝，單單隻有謀略，必然會獨木難支。
一位合格的帝王。
首先需要具備卓絕的人格魅力，心胸豁達，知人善任，眼界格局宏大，執行力，敏銳果決，以及不可或缺的運勢。
其次是人心向背，衆之所望，天選之子，名正言順等等。
以上随便一個要素，或許都比單一的計謀更加重要。
反觀尹烈……
尹烈現在的所行之事，妥妥的把自己變成了衆矢之的。
這明顯不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作爲。
也是讓屠雎最爲費解的一點。
事實上。
有些東西的确是不可逆的。
比如漢末的呂布……
号稱三國第一猛将，卻背上了弑父之名，三姓家奴。
這就注定了呂布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再能打也是沒用的。
同理。
商鞅變法使得關中老氏族恨的眼珠子出血。
這也注定商鞅遲早要亡在自己的律法之下。
再論尹烈……
屠雎判斷，尹烈對于東郡隕石案的具體處理措施之結果，将會直接影響到尹烈個人的結局。
……
地牢外。
豔陽高照。
尹烈走出地牢的第一反應，是微眯雙眼，以及他感受到了陽光的暖意。
無論是何處的地牢，都充斥着無盡的陰冷死寂之感。
使得尹烈相當不舒服。
就這樣。
短暫的調整了一下自己之後。
尹烈擡步前往了章台大殿。
此時此刻。
嬴政應該已經走完了早朝的流程，正在章台辦公，開始處理一天的國事奏章。
反正皇帝的一天，非常有規律。
日複一日。
大多數時間，幾乎都在處理九州三十六郡的政事。
在尹烈看來，嬴政從某種程度而言，就像一個無情的批閱奏折機器，每日一石，從早到晚……
毫無疑問。
尹烈對于嬴政的生活，他是并沒有多大向往的。
當然。
始皇再造九州盛世的理想。
尹烈肯定是非常推崇并認可的。
同時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朝着這個方向持續努力。
另外。
尹烈之前随身有一塊玉佩，上面篆刻的兩個字名爲：【阿房】。
他明白……
屠雎現在都已經摸清了他的身份。
那麽嬴政必然也是知曉了的。
但……
有些事情。
即便你知我知，卻也未必非要互相攤牌。
因爲打破現狀，隻會讓局勢變得更加複雜，同時也會打亂尹烈的入秦布局。
并且最重要的是……
身爲穿越者的尹烈，總覺得那所謂的父子關系，有些怪怪的。
很怪很怪。
反而是單純的君臣關系，會讓尹烈在嬴政的面前，更加的自如、自在。
不一會兒。
尹烈正式來到了章台大殿正前。
經由谒者通傳。
尹烈得以觐見。
中車府令趙高相迎而來，他十分客氣的道：“秦禦丞，陛下早就下旨了，您若想觐見隻需直入章台即可，無需這些俗禮。”
“蒙陛下恩重，君臣禮法更加不可廢。”
尹烈掃了一眼趙高。
這段時間尹烈都把趙高當做空氣來着，後者也始終十分低調透明。
今兒個主動前來恭迎谄媚……
估計也是怕尹烈會來一個回首掏，秋後算賬，直接弄個莫須有的罪名，讓趙高好受。
總之。
趙高對尹烈的态度開始變得尤爲主動，什麽話好聽就開始說什麽。
尹烈随便應付了一下，便進入章台開始辦正事。
他照例行禮過後。
嬴政也停下了批閱奏折的動作。
“秦卿，都審問清楚了？”
“回禀陛下，有了階段性的重大突破。”
尹烈頓了頓，道：“軍侯任嚣交代，通武侯王贲因爲想要重啓分封制，進而裂圖封國，所以也直接參與了東郡隕石案的謀劃……同時這件事，我也到國尉屠雎那裏再三溝通過了，确有其事！”
“王贲，分封制，裂土封國，再立朝廷。”
嬴政輕歎一口氣，道：“秦卿，你可知，前不久泰山封禅之時，期間王贲曾經向朕讨要了不少美人佳麗，說要生一百個兒子支持推恩令。”
“結果伱現在轉頭又查出王贲直接參與了東郡隕石案……”
“朕以爲，此事不實，再重新仔細查查吧。”
……
嬴政毫不猶豫的把尹烈的結論全盤否定，順帶駁回。
尹烈對此并不意外。
嬴政身爲皇帝，如果他真的點頭了認可了此事，那就必須得按照秦法公事公辦。
問題在于……
軍武王家牽扯實在太大。
已經不是依法辦事的問題了。
“諾。”
尹烈拱手一禮，爾後便要退下。
嬴政卻又轉而道：“秦卿，先留下吧。正好朕也要宣召一下武成侯，你從旁觀測一番，也有利于你的案情調查。”
“是，陛下。”
尹烈徑直退到了大殿角落的屏風之後。
他明白……
嬴政不打算依法對軍武王家上綱上線。
可私下裏。
嬴政卻必須得跟王翦唠個明白。
沒辦法。
不唠不行啊！
郡縣制乃是帝國根基！
右相王绾與尹烈之前也先後提出與完善了藩屏制度。
這就讓分封制再無任何重啓之可能。
因爲始皇絕對不會同意朝令夕改，又廢郡縣，行分封。
至于郡國制度……
也就是郡縣制和分封制并行。
又被更加上優的國策，郡縣制與藩屏制度并行所替代。
而藩屏制度最直接的受益者乃是諸位嬴氏公子。
與外臣是沒有任何關系的。
如此一來。
便可以得出……
通武侯王贲實實在在的觸犯了嬴政的底線！
而且是兩個底線。
第一：攜天命倒逼皇權。
第二：暗中布局促成重啓分封制。
綜上。
嬴政與王翦此番會面，大概率是無法再像過往那般，君臣其心和睦了。
嬴政必須得說一些醜話。
就看王翦待會兒是個什麽反應了。
如此。
半個時辰以後。
王翦終于抵達了章台大殿。
簡單的禮儀完畢。
嬴政擺了擺手。
殿内的趙高，谒者，長史紛紛退了下去。
隻留下了始皇嬴政，武成侯王翦，以及暗中的尹烈。
事實上。
尹烈總覺得王翦已經發現了自己。
這位當世的兵家絕頂，當世第一名将，其敏銳度是毋庸置疑的。
好在。
尹烈也及時的運轉了【萬物隐】。
此法原本是他用來隐藏身形，刺君死谏的。
希望也能瞞的過武成侯王翦吧。
“王老将軍。”
嬴政緩緩起身道：“你對分封制如何看待？”
王翦聞言認真的道：“回禀陛下，分封制實乃天下分分合合的禍亂之源，陛下開創性的啓用郡縣制爲九州國策，實乃一大明君之舉！”
王翦說話，總是比較圓滑的。
嬴政想了想，道：“可這麽一來，卻是有些委屈了王老将軍……”
“陛下！”
王翦連忙道：“老臣一點都不委屈，我大秦之一統，下靠将士用命，上依陛下之決斷，老臣隻不過是順勢而爲的匹夫矣！不敢貪天之功，又何談委屈二字，陛下有些太過擡舉老臣了。”
王翦嗅到了些許的危機感，他立馬把自己的姿态，放的非常之低。
王翦并不覺得這樣會有問題。
隻要能夠保全王家，向皇帝低低頭什麽的，都是再小不過的事情。
“王老将軍過謙了。”
嬴政依舊溫和的道：“無論怎麽說，趙國實乃老将軍的謀略所破，攻楚一戰的折戟沉沙，後續也全靠老将軍力挽狂瀾，這兩份功勞……即便讓朕爲老将軍破格分封，也是理所應當，衆望所歸啊！”
嬴政拐彎抹角的提到了分封。
頓時！
王翦虎軀一震，當即半跪于地的道：“陛下，分封實乃禍國之政，老臣甯死也不敢分裂九州！”
王翦現在心裏真的是想罵娘了！
這都是誰啊！
在皇帝這裏給他上眼藥！
老王表示心裏一陣發苦！
他真的已經足夠如履薄冰了，平時出門都是從簡從速，根本不講究什麽排場。
低調的已經不能再低調了。
究竟是哪個壞東西在皇帝這裏說了什麽破格分封……
若給他知道了。
他非得與其好好掰扯掰扯不可！
“陛下，老臣對于郡縣制的态度，永遠都是堅定的維護到底！”
王翦斬釘截鐵的道：“還望陛下明鑒！”
“诶，王老将軍莫急，朕今日宣你前來，就是随便唠唠家常，說說閑話。”
嬴政上前親自把王翦扶起，道：“你看看，王老将軍還是太過拘謹了，朕還是喜歡當年你教朕兵法之時，那般的恣意随性。”
别看王翦在戰場上各種四平八穩，守正無敵。
實際上王翦也是有不少奇兵謀略的。
隻不過……
當王翦動則率領數十萬大軍出征以後，他才發現，根本沒必要出奇。
隻需要守正，再用大秦的國力傾軋對方，便能夠百分百獲得勝利。
那就沒必要冒險的嘛！
所謂的守正出奇，示弱引虛……
反正越是出奇，就越是風險大！
在王翦看來，隻有弱勢的一方才不得不出奇。
因此。
真正的兵家高手，都是率先立于不敗之地，然後慢慢逼着對方出奇，再進行反制，一招制勝！
“呵呵，陛下謬贊了，老臣年輕時候所教的那些兵法，皆是些許皮毛。”
王翦連連道：“陛下能有今日兵家戰略之造詣，實乃生而知之，天縱之才也！”
王翦又是一陣奉承話。
老王的爲臣之道便是……不知道說些什麽的時候，那就扯幾句好聽的話。
奉承之言總是不會犯啥大錯的。
“這世上豈有生而知之的人。”
嬴政笑着搖了搖頭。
緊接着。
他話風一轉的道：“王老将軍，這樣吧……既然你不願意受封，那朕便破格分封一下王贲，通武侯年富力強，文武兼備，他若有了禦賜之封地，必定能夠治理的妥妥當當。也算朕沒有委屈了兩位功臣啊！”
嬴政拐彎抹角了半天。
他終于開始直入主題！
提及了通武侯王贲……
霎時間。
王翦也終于明白過來。
原來真正在皇帝這裏上眼藥之人，乃是他的親兒子！
并且從皇帝的态度來看。
事情很大！
非常之大！
“陛下，我父子二人皆對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也始終對我父子寵信有加，數次把全國兵權都交在我父子的手上。”
王翦深吸一口氣，道：“陛下對我等之信任，絕對是恩同再造。”
“當年無論是攻楚或者攻趙，朝中都有人彈劾老臣擁兵自重，若無陛下庇護，斷無老臣今日……”
“犬子就更加不用說了，沒有陛下的寵信和培養，焉能有他的今天。”
“陛下，我父子真無半點分封之心，還望陛下莫要聽信讒言污蔑……”
……
王翦大概已經知曉怎麽回事了。
國尉府大婚。
屠雎和任嚣卻先後被宣召入宮，再無任何消息。
這股政治風向。
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
東郡隕石案……
“王老将軍，朕對于讒言亦或是污蔑，多多少少還是分得清的。”
嬴政擡手拍了拍王翦的肩膀。
使得王翦連連告罪失言，吾皇敏銳果決，斷無被蒙蔽之可能。
“事已至此，朕也就不跟王老将軍繞彎子了。”
嬴政聲音平淡的道：“通武侯的滅燕、破魏、伐齊之功，足以破格分封，他隻要有此心，朕斷無委屈功臣之意！”
“還請王老将軍回去多跟通武侯好好說說，你們父子之間還是需要多多溝通的，盡量把話給說開，表明内心之所求！”
“畢竟……心之所欲，宜疏不宜堵，越是壓抑，便越會在看不見的地方加倍反彈。”
“王老将軍，家與國，同樣重要，你還需要再多費費心。”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