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老祖寸步不讓:“秦烈!無論你把醫學進步說的再怎麽冠冕堂皇,都不能成爲草菅人命的借口!”
殺人償命!
天經地義!
不僅是江湖規矩,更是律法鐵條,全民共識!
然而!
這個共識卻未必适用于醫者與患者之間的關系。
如果一個醫者未能救活病人的性命,就得立馬親自抵命……
毫無疑問。
這個邏輯是百分百說不通的。
“孔老家主,你可真是聽話不聽音啊!”
尹烈現在看到孔家之人,就有些發自内心的瘋狂抵觸!
“試問!我小侍女今日之命案,當真能算得上是草菅人命麽!?”
“昨夜閩越太子的親弟弟突發心疾,此等涉及心髒之急症,現今本就隻能聽天由命,全看閻王爺心情!”
“我小侍女的制丸新藥,固然依舊存在緻死率,但相對于完完全全的無藥可醫,最起碼也讓病人多了一個選擇,以及多出了一線生機!”
……
不吃藥,必死無疑!
吃了藥,百分之九十能夠挺過來,即便心疾之症無法根治,最起碼多多少少也能得以延長壽命……
結果現在因爲閩越太子親弟弟的命不好,中了那不到百分之十的緻死率,現在便要反過來讓夏玥兒以命抵命!
尹烈認爲這不公平!
太特麽的不公平了!
“至于究竟何爲草菅人命!”
尹烈逼視向孔家老祖渾濁的雙眸道:“那些坑蒙拐騙的江湖遊醫,耽誤病人的最佳治愈時間,并且坑财害命的才叫草菅人命!”
“那些拐帶和哄騙大量流民,去秘密施行藥物人體試驗,毫無人性者,才叫草菅人命!”
“而我這小侍女,她繼承父輩遺志,完善出百分之九十治愈率的制丸新藥,她已堪稱得上是醫家上手,功德無量!”
……
尹烈最後說出了功德無量四字。
這一點都不帶誇張的。
在他心中……
研究糧産翻倍者!
推動醫學進步者!
皆可稱功德無量!
因爲這都是實實在在的蔭及華夏千秋,能夠救人無數!
“狡辯!狡辯!你這分明就是在狡辯!”
孔家老祖已然有些啞口無言了,但他卻依舊狂噴不止!
閩越太子也攥緊雙拳,青筋畢露的道:“功德無量!?這就是秦國的律法麽?殺人者,不僅無罪,反而還有無量功德!?”
“越太子閣下,蠱毒雙術,盡皆源于醫道!”
尹烈無視了孔家老祖,他轉而直接對閩越太子道:“按理說你應該比我等更加清楚,醫、蠱、毒三法想要取得進步,犧牲根本無可避免!”
“尤其是南疆的禁忌蠱術和毒術之法,所傳承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必定蘊含着無數人的血與淚!”
“正所謂一将功成萬骨枯,戰場上怎麽可能不死人?”
“敢問在場的諸位,你們有誰能夠反駁【醫學的高度需要用累累白骨來奠基】這句話?”
“你們什麽都明白……你們也同樣非常想要享受到醫學的恩惠,也就是未來自己或者家人在不幸得了心疾以後,能夠不再服用存在緻死率的藥物!”
……
人性總是自私的。
都想着既要、又要。
既要醫學進步,蔭及自己與蒼生。
又要醫學遠離生死之間也。
這着實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可問題在于,想要徹底消除制丸新藥僅剩的緻死率,進而實現醫學的再進步,此過程中總會有人邁入不幸!”
尹烈眉頭緊鎖的道:“于是,當得知是自己亦或者身邊的家人,不幸成了醫學的缺憾和奠基之後,你們馬上又會說……”
“究竟是誰造成了這個結果?是醫學本身的不足麽?不!你們隻會仇恨更加具體的醫者!”
“你們會要求殺人償命,你們要用律法來讓犯錯者付出代價,你們更加需要一個情緒突破口……甚至于一個政治交付的犧牲品!”
……
尹烈的最後一句話,是對着閩越太子說的。
他知曉閩越太子死了親弟弟,如果大秦不查出個确鑿且上得了台面的兇手,閩越太子将很難回去交差。
但尹烈是不可能讓自己的小侍女去成爲政治犧牲品的。
絕不!
“越太子閣下!”
尹烈一槌定音的道:“我現在隻想說,你弟弟的死,就是純粹因爲當代醫學本身的不足,與醫者是否草菅人命根本沒有半點關聯!”
“你身爲外交貴客,你可以要求大秦給予補償,甚至讓一名大秦重臣與你一起回去說清楚你弟弟死亡的來龍去脈。”
“但你不能用律法狀告和編排我的小侍女,因爲她是無罪的……”
……
政治交接!
總有其他辦法解決。
要麽朝廷派出個上卿或者九卿出使。
或者始皇親筆手書表示哀悼,以及講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些都是後補之法!
當然……
誰也不能保證一定有用就是了。
可尹烈賠上夏玥兒就必然能夠平息大秦與百越之間的外交危機麽?
同樣也是未必……
夏玥兒的身份太低了,她的命,真比不了始皇的國書一封!
“無罪!?呵呵呵……哈哈哈!!!”
閩越太子聞言瞬間爆發出了癫狂的大笑。
他承認尹烈說的道理……
他全都懂!
巫、蠱通醫道!
三法一脈相承,想要取得進步,就得用人命去堆出經驗,直至總結出禁忌秘法、秘籍、醫書等等!
然而!
道理是一回事!
現實狀況又是另一回事!
他身爲閩越太子,如果親弟弟死在鹹陽,他卻連半點公道都無法讨回來!
他内心中的驕傲絕不允許!
“……”
尹烈見狀,他瞬間明白……
閩越太子現在屬于妥妥的情緒失控性病患家屬。
根本不可能溝通得了。
說再多……
人家都死了親弟弟!
就認殺人償命一個理!
其他都是浮雲!
如此。
尹烈便隻好轉而拱手道:“廷尉,你是我大秦的四朝老臣,位列九卿,一生判案無數,深谙律法條例,主打的便是一個公平、公正、公開!”
“昔年,我這小侍女的父親,已然因爲那百分之十的緻死率舊藥,付出了腰斬極刑的代價!”
“現如今……我這小侍女卻仍舊願意繼承父輩遺志,以身作則,甯願冒着天大幹系也要推動醫學之發展,蔭及後世萬民。”
“這份身爲醫者的大無畏之勇氣,不輸我大秦男兒半分!”
“另外,我相信廷尉是親身經曆過許多嚴重的醫療事故,以及江湖遊醫坑蒙拐騙案的……毫無疑問,那些确實必須得定罪,而且還得從重從嚴的處罰!”
“但,我這小侍女的今日之案,明顯是個例外,還望廷尉明鑒!”
……
尹烈相信隗狀的律法專業素養。
盡管大秦在醫患律法層面,并無太多的舊例可循。
但尹烈自認爲已經把情理都拉到了自家小侍女的一邊。
情:夏玥兒的父親就是被當地縣丞錯判的……
可夏玥兒依舊堅持奮鬥在了醫療研究的第一線。
這份醫者仁心,理當得到稱頌!
理:夏玥兒研究出的制丸新藥,成效比之舊藥更勝一籌,緻死率更低,這本就是推動醫學進步之功績。
隻不過在醫學進步的途中……
鬧出了閩越外交命案這檔子事兒。
上位。
“……”
隗狀一時有些難以下出審判定論。
他承認尹烈說的有道理,也有情理。
但如果完全站在律法層面的角度考慮問題……
一名醫者,在醫死人的情況下,都無需承擔任何責任!
毋庸置疑!
這肯定是大幅度調高了醫者的權力和地位!
對于本就處于弱勢地位的患者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
甚至隗狀可以斷言!
隻要他開了先例!
未來九州三十六郡的醫患案件肯定會迅速增加!
畢竟醫死人無需負責……
勢必會起到一個無比惡劣的社會連帶影響!
醫者确實得到了保護。
可患者怎麽辦?
或許有人會說了。
夏玥兒此案有着完整可信的審查流程,藥物成效更是有宮廷首席禦醫夏無且親自前來佐證。
夏玥兒确如尹烈所言……推動了醫學進步,繼承了父輩遺志之類的。
問題是老百姓很難理解這些較爲複雜的理念。
九州萬民最樸素的要求便是:醫死人,理當償命。
此乃民意之體現。
當然。
隗狀身爲法制的尊崇者,他對于民意影響司法審判是十分忌諱的。
但隗狀也不得不承認,司法需要參考民意,同時需要平衡多方關系。
畢竟民間可沒有那麽多的夏無且!
萬一民間的審判中,前來佐證的醫者與罪犯有關聯,畢竟醫者之間互相“體恤”,實乃極其常見之事。
因此。
隻要醫死人,犯者必受罰!
這是一種法制托底!
自古人命大于天!
隗狀如果想要打破先例……他着實需要三思而後行。
堂下。
長公子扶蘇表示……
他原本隻是想着來旁觀一下,卻沒想到一場司法審判,會讓他對于醫學有了更加辯證的認知深度。
醫者和患者之間的關系。
也無法用最常規的眼光去辨别。
比如扶蘇過往眼中的好醫者,乃是那種細心負責,醫術高超,醫德至上的醫者。
而扶蘇今日卻在尹烈的講解之下,認識了新的一種醫者。
研究型醫者!
毫無疑問。
這種醫者由于需要把精力和時間都放在藥理諸事上。
對于病患難免會有些疏忽的。
這也解釋了夏玥兒爲什麽會留給韓地外商……數顆尚未得到官府備案的制丸新藥,此等常識性的疏漏,卻也是研究型人員的常見錯誤。
人的精力和時間終究是有限的。
世俗意義上的好醫生,對于病患負責到底,急病人之所急,痛病人之所痛……可這種共情能力較強的醫者,注定很難投入到冰冷的藥理研究與助推醫學層面的突破之中。
即:大愛無情!
一名研究型醫者,若想要在推動醫學層面更進一步,就必須舍棄一部分情感。
甚至在病人死亡之時。
對于研究型醫者而言,那也隻是一份回饋數據和經驗而已。
至于多餘的共情和感傷……
研究型醫者不會把時間放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面。
這麽一來。
對于九州萬民最樸素的民意而言。
研究型醫者注定是無法容忍和接受的。
然而。
扶蘇卻表示理解。
自從淳于越死後,他已不再是那個仁義太過的毛頭小子了。
扶蘇覺得醫學進步确實需要一批【無情醫者】。
前提條件是:一切醫療試驗和藥物試驗,都需要在律法的框限範圍之内,需要受到法理和情理的雙重監督。
不然。
醫學研究也就跟南疆的蠱、毒之法研制,沒有任何區别了。
對面。
禦史大夫馮去疾則是十分意外。
他沒想到原本結局明顯早已注定的司法審判。
最後竟然硬生生的被尹烈給盤活了!
偏偏就連他也覺得尹烈說的确實有點道理。
當然。
也隻是有點……
因爲馮去疾位列三公,他對于司法審判的結果,以及醫學進步什麽的。
馮去疾都不是很關心。
他唯一在意的隻有政治,也就是大秦與百越當前的外交,最好還是保持在一個維穩的趨勢。
說白了。
馮去疾的内心還是比較站國情大局的一方。
但他也清楚。
以尹烈的性格,對于夏玥兒的性命是肯定會争取到底的。
場中。
孔家老祖在簡單的思緒緩沖過後,他再度卷土重來的道:“秦禦丞,老朽今日算是領教了你的口才,着實非同凡響!”
“假使今日真就按照你的道理進行定論,開了【醫死人無需負責】的先例……可倘若後續各個郡縣的病人死亡數量急劇增加,你又當如何!?”
“還有,你覺得外面那些老百姓能認你方才的那些言論麽!?”
……
孔家老祖不愧是活了百年,他雖然一生都在專研儒學。
但他卻也能夠轉換思維,站在立法層面,去考慮後續的破例影響。
這是十分難得的。
“哼!”
尹烈劍眉一挑的道:“孔老家祖是要與我進行一場司法與民意之辯麽!?”
民意與司法!
相輔相成!
又互相參考,妥協!
卻也必須有個限度!
如果民意過于影響立法……那就不是法制,而是人制!
甚至會演變成多數人的暴政!
突然!
“夠了!!”
閩越太子怒不可遏的道:“本太子已經受夠了你們這些人一唱一和的屁話了,我要求……比武審判!!”
尹烈:“……”
隗狀:“……”
孔家老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