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法會看重一個人的生平和家世父母麽？
自然是不看的……
因爲商君之法隻重證據，疑罪從無。
商君曾言：犯罪者必有罪行，罪行爲證，輕罪重罰，方可以刑止刑！
說白了。
大秦的律法比較嚴苛，尤其肉刑頗多。
但也正因此，會更加看重證人、證物确立後的罪行。
當然了！
律法不重德行。
人心總有偏見。
孔家老祖說了那麽多，從夏玥兒的父母，再到尹烈崛起後的雞犬升天，無法無天……
孔家老祖試圖影響主審官：隗狀的判斷。
隻可惜。
隗狀作爲四朝老臣，判案經驗豐富，且他是個尊崇法治之人。
也就是一切皆按照律法典章辦事。
而非憑個人情緒斷案。
這時。
尹烈所等的消息也終于到了。
廷尉府邸的門前，陰陽家的一支三足金烏信箋迅速抵達。
尹烈擡手接住……
隻見帛布信箋上标注着孔家老祖入秦的路線，所經之地都有在冊。
然而。
孔家老祖卻并未途經三川郡！
老家夥從不隐藏針對尹烈的立場，可他卻十分巧妙的……與所謂的證人完全撇開了關系。
好在。
東凰準備的帛布竹簡中，還有着韓地商人的所有生平。
“三代從商，低買高賣，趁着天災坐地起價，甚至不惜發戰争财。”
尹烈沉聲道：“我本以爲，人之本性，無善無惡，當有良知。是以格物緻知，知行合一！”
“隻可惜，有些人卻根本不配稱之爲人，什麽良知、良心，全都被狗吃了！”
“爾父得存，你不知恩圖報也就罷了，反而倒打一耙，欲置救命醫者于死地……說！究竟是哪個老雜毛指使你的！？”
……
話音未落！
尹烈驟然散發出了宗師巅峰的強悍氣場！
如泰山壓頂！
盡皆灌于韓地外商一人之身！
下一刻！
“嘭！”
韓地外商雙膝跪地，青石地面似乎都隐隐出現了些許裂紋。
“沒……沒有……”
韓地外商惶恐搖頭，他自己也感覺事情有點蹊跷。
可确實是無人指使。
他這一路全都是接觸的過往熟人……
“秦禦丞！”
隗狀微微蹙眉，他非常不喜歡不守規矩的年輕人。
尤其此處還是他的九卿廷尉府。
尹烈這般行爲……
多多少少讓他有些感到目中無人，亦無秦法！
“咳咳！”
禦史大夫馮去疾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道：“廷尉莫怪，秦禦丞也是想提前辯一辯這證人的證詞口供，以免出現隐情。”
馮去疾十分的偏向于尹烈。
尹烈聞言也隻能見好就收。
方才一瞬的試探，已經足以讓他确認……
能讓韓地外商自己都無知無覺的出現在官方驿站，肯定是軍武勳貴派系的安排。
孔家的百歲老雜毛，還沒有那個人脈和份量！
“馮公，并非我對秦禦丞有意見。”
隗狀認真的道：“這件案子陛下欽點我爲主審，自然一切流程節奏由我來主導。接下來誰若再冒然插嘴或者打亂斷案程序，就不要怪我把他趕出去了。”
隗狀分别掃了孔家老祖和尹烈一眼。
他的意思很簡單。
他知曉孔家老祖和尹烈有過節。
方才也是孔家老祖先把陰陽家罪女的過往生平，全都搬到了台面上……
後續尹烈又通過陰陽家的信箋，挑明了韓地外商沒有良心、良知。
一者針對嫌疑人。
二者針對證人。
而事實上。
隗狀面前的案幾上已然擺放了夏玥兒的所有生平過往，以及其父母的罪行案牍。
證人韓地外商的各項經商記錄也無比詳細。
隗狀敢擔任主審，他自然是做足了準備工作的。
就這樣。
衆人繼續等待宮廷首席禦醫夏無且的到來。
忽然。
尹烈的耳側響起老邁的傳音道：“秦禦丞，怎麽樣？查到老朽指使韓地外商的證據了麽？沒有吧！老朽入秦……可是特地沒有走三川郡的路！”
孔家老祖的語調十分挑釁。
因爲他覺得方才自己占得了一絲上風。
比如。
從閩越太子的微表情來看，孔家老祖所說的夏玥兒生平，閩越太子絕對是聽進去了，并且産生了一定程度的偏見！
孔家老祖表示他的隻言片語确實影響不了九卿隗狀。
可閩越太子身爲受害者，其弟弟死在夏玥兒的藥丸之下，本就需要一個情緒宣洩口……
孔家老祖再度給了閩越太子施加偏見态度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
像閩越太子這種人，非常在意血脈身份。
也就是罪徒生下來的也必定是罪徒！
此刻！
閩越太子已經認定夏玥兒就是兇手……
而尹烈乃是夏玥兒的主人。
閩越太子恨屋及烏，理當把幕後黑手懷疑到尹烈的身上。
孔家老祖的言語挑撥，初見成效。
反觀尹烈的指責證人之生平……
在這個案件中，韓地外商的證詞其實并沒有非常關鍵。
韓地外商最大的作用，是把制丸新藥帶到官方驿站，并巧合的讓閩越太子的親弟弟服下。
這就足夠了。
另外。
方才隗狀在證物确認階段，已然确定了制丸新藥的真實性與唯一性。
這就使得夏玥兒有點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了！
綜上！
“秦禦丞，眼下優勢盡在老朽這一邊，你的小侍女……”
孔家老祖頓了頓，緊接着他又傳音道：“讓老朽好好想想，按照秦法，殺人償命，秦禦丞的小侍女，估計八成是要與其父一樣，會被腰斬棄市！”
“秦禦丞，伱若再不想想辦法，此案便要成爲定局了！”
“還是說……秦禦丞你已經打算斷尾求生了麽？莫怪老朽多嘴多舌，壯士斷腕，确實是個明智的選擇。”
“隻是有點可惜了，秦禦丞的手段似乎僅限于政策層面的公議辯論，對于律法諸事……秦烈小兒，你終究還是嫩了點啊！”
……
孔家老祖越說越過分！
最後索性連秦烈小兒都用傳音叫了出來。
而他之所以會這麽多話，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徹底激怒尹烈！
隻要尹烈莽撞失态，甚至是失控！
孔家老祖與軍武勳貴派系在明日的大朝議上，便可以借題發揮……
這裏畢竟是鹹陽，任何人都不允許由着性子亂來！
最終看得還是誰更能在規矩框架内技高一籌！
“老雜毛，曆來江湖上動醫者都是大忌諱。”
尹烈也以傳音回應道：“你這老東西真不愧是曲阜孔氏的狗屁老祖，一大把年紀，最基本的良知全都活到狗肚子裏去了！”
“哼！”
孔家老祖冷哼傳音道：“秦烈小兒，少說那些沒有用的，有本事……你就保下這小醫女給老朽看看，若沒那本事，殺人償命，依律腰斬，與老朽有何幹系？你沒有證據可不要血口噴人！”
孔家老祖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
尹烈卻饒有興緻的道：“老雜毛，你隻查了我那小侍女父母的所犯罪行，可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對于我那小侍女父母所開創出的心疾藥丸，你卻并不清楚詳細成效！”
“呵呵！會醫死人的藥物，老朽還有必要多此一舉的詳查麽？”
孔家老祖冷笑道：“秦烈小兒，你今天就算把那所謂制丸新藥的藥性說的再詳細通神，它也還是醫死了人。事實如此，無可狡辯！”
尹烈：“那我們便拭目以待吧！”
尹烈選擇的破局點很簡單！
就是藥物本身……
包括夏玥兒父母最初開創的制丸新藥。
尹烈相信，宮廷首席禦醫夏無且的到來，會是他展開優勢的開始！
很快。
兩刻鍾過去。
中尉軍銳士終于把肩跨簡易藥箱的夏無且給請來了。
簡單的禮儀過後。
夏無且迅速開始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首先，再度檢查閩越太子親弟弟的屍首。
不過……
百越一族，對于剖屍檢驗十分忌諱！
說白了。
就是閩越太子不允許令史【仵作】亦或者夏無且，再度侮辱他弟弟的屍首。
既然無法剖屍……
夏無且就隻能從制丸新藥上下手。
從成分分析，再到藥理邏輯。
還有韓地外商的病人父親，在服用藥丸之後，每日具體是個怎樣的反應。
以及閩越太子親弟弟在暴斃之前的所有細節。
夏無且全都詢問了一遍。
後續。
隗狀又把夏玥兒父母的罪行案牍，包括最初的藥丸成分解析，全都讓夏無且過目了一遍。
最終。
夏無且得出結論道：“這确實是個有概率緻死的藥物！”
宮廷首席禦醫的一錘定音。
使得夏玥兒整個人仿若完全脫力一般的跪坐在了堂中。
禦史大夫馮去疾輕歎一聲，他始終緊盯着尹烈，以免後者别幹什麽沖動的傻事兒。
孔家老祖則道：“呵呵！果然是個無法無天的小侍女啊！明知藥丸會直接置人于死地，卻依舊敢拿出來給人服用，老朽倒是好奇……究竟是誰給你的膽量！？”
孔家老祖依舊在不遺餘力的往尹烈身上潑髒水。
突然！
“賤婢！”
閩越太子瞬間擡起漆黑如墨的毒掌！
爾後他厲聲喝道：“償命受死！！”
閩越太子的一掌，直取夏玥兒的穹頂！
這掌若是打實了！
夏玥兒絕對會七竅流血的暴斃而亡！
随即！
尹烈便要悍然出手……
但兩名中尉軍校尉卻更先一步的閃身入大堂，并把手中的青銅劍架在了閩越太子的頸項之上。
上位。
九卿隗狀開口道：“越太子閣下，在我大秦，一切都要依律法行事！”
“律法？本太子不是已經遵守了麽？”
閩越太子冷聲道：“現在兇手已然查明，本太子爲何就不能讓其爲我弟弟償命，莫非還有幕後黑手不成！？”
閩越太子說完，立即又直勾勾的看向了尹烈！
尹烈無視之。
尹烈轉而道：“廷尉，夏禦醫，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隗狀不耐蹙眉……
長公子扶蘇卻道：“秦禦丞有話可以直言。”
扶蘇今天從頭到尾都表現的比較透明。
卻在最關鍵的時刻。
他專門給了尹烈開口的機會。
而這，便是尹烈翻盤的起始。
“謝長公子。”
尹烈拱了拱手，道：“夏禦醫，以當前的醫療水平，心疾……若不服藥醫治，全靠體質硬抗？死亡率有多大？”
“那要區分到底是普通的心病，還是真的心疾！”
夏無且想了想道：“普通的心病能夠随着時間自然治愈，至于真正的心疾……必死絕症，本是無藥可醫的！”
尹烈聞言當即輕喝一聲：“很好！”
他等的就是夏無且的這句話！
此間大秦雖然處于武道、陰陽術與道法并存的低武位面。
但心疾……涉及心髒之根本。
即便放在醫療先進的現代社會，也是非常難以治愈的病症。
可夏玥兒卻通過自家父親的最初制藥，又借助了神農本草經和扁鵲醫書，進而完善出了新藥。
此乃無可争議的醫學之進步啊！
“夏禦醫，從最初心疾制藥的藥效和醫治案牍記錄來看，我這小侍女的父親，在醫死人之前，已然延長了另外九人的性命！”
尹烈沉聲道：“從概率層面來看，便是百分之九十的救治率。現在制丸新藥經過我這小侍女的完善……夏禦醫，依你判斷，新藥的心疾救治率，究竟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
夏無且沉吟道：“這個還真不太好判斷，不過……從韓地外商的父親恢複狀态與周期來看，制丸新藥的藥性，明顯要優于舊藥的！”
夏無且屬于完完全全的就事論事，以藥論藥。
絲毫不摻和其他任何多餘的因素。
此乃一個醫家聖手必備的素養！
也是尹烈所需要的。
“廷尉，長公子，馮公，鹹陽令……還有越太子閣下！”
尹烈沉聲道：“心疾本就是不治之症，我這小侍女完善而出的制丸新藥，雖然仍舊無法避免用藥後的緻死率問題，但她已經推動了當代醫學的進步！”
“閩越太子親弟弟之死，絕非什麽嚴重的醫療事故，也不是一場黑心醫生殺人求财的鬧劇！”
“醫者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刻，她不可能救活所有病人！”
“若因此就要判她腰斬極刑……我絕不認同！”
……
醫者又不是閻羅王，能夠執掌生死簿，輕易斷人生死。
醫者隻能基于當前的醫療條件，以及醫學水平，盡可能的去救人。
尹烈認爲他的小侍女夏玥兒……
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放屁！什麽狗屁邏輯！”
閩越太子粗暴蠻橫的道：“老子不管那些，老子隻認一個理！那就是殺人償命，并且幕後黑手也必須付出血的代價！”
閩越太子一邊說着，一邊逼視向尹烈！
毫無疑問！
在閩越太子的心中，尹烈現在絕對屬于妥妥的幕後教唆者！
至于區區陰陽家出身的賤婢……
無非就是推出來的棋子而已！
閩越太子表示，棋子和棋手的性命，他全都不會放過！
這時。
孔家老祖見夏無且與九卿廷尉隗狀的臉色有些不對。
他立即插嘴道：“秦禦丞，你少拿歪理說事，難不成扯出個醫學做擋箭牌，就能夠爲所欲爲的殺人了麽？你把大秦律法置于何地！？”
“衆所周知，醫學的進步，必須要有所犧牲！”
尹烈負手道：“昔年神農氏嘗遍百草，受盡苦痛，因此當爲後世萬代傳頌！”
“戰國神醫扁鵲所著之醫書，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通過一例例醫療案例總結經驗得來！”
“還有夏禦醫所傳下的醫書典籍，同樣需要在實踐中方可出真知！”
“而涉及到心疾絕症的醫學制藥之進步，必要的犧牲，注定再所難免！”
……
醫學等同于科學。
科學需要不斷的試驗，試錯，試驗，再試錯……
在這個過程中。
死亡，從某種程度上代表着希望。
因爲隻有當醫學真正的進步了，未來才能救助更多的人！
這點道理……
夏無且必然是刻骨銘心的。
九卿廷尉隗狀也同樣無比清楚。
“斷章取義，胡說八道。”
孔家老祖睜開渾濁的眼眸，爾後他起身來到閩越太子的身邊：“爲了醫學進步，就得有所犧牲，秦禦丞，你當人命是什麽？草芥麽？越太子閣下逝去了親弟弟，他憑什麽不能依律要求殺人者償命？”
“無論是律法也好，醫學也罷，都是因爲活人的存在方有意義！”
“你卻詭辯死亡代表了醫學進步……此乃徹頭徹尾的謬論！”
……
孔家老祖強調了活人……
其實這個邏輯基礎有點勉強。
但也确實能夠說得通。
畢竟人命終非草芥。
“孔家老朽！”
尹烈強調道：“醫學的高度，本就是由累累白骨澆築而成，無論你再怎麽否認，這都是無法改變的至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