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麾下大臣。
左丞相李斯作爲法家派系之首，又是最先提出郡縣制之人。
那麽李斯就不可能在支持郡縣制的同時，又提出并行分封制。
博士淳于越也是一樣的，其身爲大秦儒家派系之首，就隻能提出單獨重啓分封制，無法并行郡縣制。
屁股決定腦袋。
李斯和淳于越都有着各自的政治立場。
因此。
大秦廟堂高官中無人能提出郡國制度，倒不是衮衮諸公盡皆庸才，而是站在什麽位置，就得說什麽話。
而尹烈卻無需在意那些有的沒的。
他是诤臣，也是孤臣。
唯有一命……
一往無前矣！
另外。
嬴政對于尹烈口中所說的，皇帝已經不需要諸侯來傳達自己的威儀和意志……他表示深以爲然！
嬴政早年便從案卷中看到過一件事。
秦孝公派遣特使下去視察和丈量土地，結果查到某個封侯之地時，卻被一個管家帶人阻攔。
這名管家叫嚣着隻認君侯，不認秦王！
即：秦王治下臣子的臣子，不是秦王的臣子……
或許聽着有點繞，但意思卻十分簡單明了。
那就是皇帝把土地分封給諸侯，諸侯再不斷的往下分……
可權力隻對權力的來源負責！
皇帝與天下子民之間，相隔了諸侯、貴族、士族……
而貴族和士族一般都是被稱爲士卿。
毫無疑問。
無論是中原士卿階層，亦或者關中勳貴，對皇權的威脅都是相對有限的。
諸侯卻不同！
諸侯能夠名正言順的分裂九州，另立朝廷……
這是嬴政絕對無法容忍的！
但……
嬴政卻未曾從天下的百姓去看待過時代的更疊發展。
千古一帝。
目光太高了。
方才經由尹烈從生産力的角度，分析出九州百姓同樣不再需要依附于諸侯，老百姓能夠種植自己的私田，向皇帝直接繳納稅賦。
嬴政瞬間感覺……尹烈屬實再度說到了他的心坎裏，因爲這就是他想要的……
旁側。
蒙恬則驚訝于氣勢洶洶的長公子，居然三言兩語就被尹烈給勸走了。
蒙恬原以爲長公子能夠向尹烈興師問罪一番的，結果卻是他想多了。
……
回到此刻。
嬴政并沒有走下銮駕，他望着精鐵囚籠裏的狂徒，略做沉吟道：“尹烈，朕于陵邑制度的推行方面，還有一事要問你。”
尹烈昂首：“陛下請問。”
“在遷徙中原士卿階層的期間，肯定需要敲定一個标準。”
嬴政想了想，繼續道：“比如家資綜合在二十萬錢以上的士卿貴族，則全部都要遷徙入陵邑……可問題在于，那些士卿貴族如果隐瞞家資，亦或者賄賂官差藏匿土地，又當如何處理？”
一項政策想要落實推行，絕非易事。
嬴政在想到陵邑制度的同時，便意識到了這項國策若想真的貫徹推行到位，最麻煩的要點便是如何搞清楚中原士卿階層的具體家資……
單靠各個郡縣的秦吏去丈量盤算，太難了。
不過。
尹烈身爲穿越者，他肯定是有解決之法的。
“這事兒很好辦。”
尹烈故意賣了個關子。
嬴政劍眉一挑：“好辦？”
嬴政少有的感覺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挑戰……
尹烈負手開始侃侃而談的道：“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微臣建議配套推出告缗令，全民互相監督，檢舉告發者可得對方一半家資，再遷徙入陵邑，并擁有稱爲大秦濁官的優先權！”
曆史上的始皇确實推出了陵邑制度，遷徙十二萬富戶以充關中。
但尹烈覺得這十二萬富戶多少是有些水分的，亦或者說很多中原士卿用了一些人脈手段，仍舊留在了當地。
比如秦末十八路諸侯……
很多就是曾經的六國王族餘貴，在大秦一統天下之後，居然還都過活的挺滋潤。
所以。
漢武帝的告缗令，理當提前登場！
全民監督！
重賞之下，六國餘貴必定如同過街老鼠一般，無所遁形！
“告缗令！”
嬴政的指尖敲了敲銮駕扶手，道：“此舉甚爲妥當，不僅有助于陵邑制度的推行，而且還能夠離間九州百姓與中原士卿的關系……尹烈！這個辦法你究竟是早就想好了，還是剛想出來的？”
嬴政真的太好奇了！
爲何尹烈的臨場反應會這麽快！
他今晚前來廣場，乃是臨時起意。
詢問推行陵邑制度的細節配套措施，也是他新起的念頭。
按理說。
尹烈應該全無準備。
結果面對他的詢問，尹烈都不用怎麽思考，立馬就能夠答出告缗令……
這難免會讓嬴政覺得，尹烈的才識與眼界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掌控。
這樣的人。
如果不能徹底爲大秦所用……哪天因爲一些特殊原因站在了大秦的對立面。
嬴政單是想想，他的内心中便升騰起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強烈忌憚！
“回禀陛下，微臣在死谏呈奏【谏隕石書】之時，便已經想好了陵邑制度的諸多配套措施……但微臣爲此早已準備了數年時間！”
尹烈拱手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他肯定不能說是剛想的。
後世楊修的思維比曹操快出了三十裏，結果後續一句雞肋便把自己給害死了。
做人嘛。
該藏拙的時候，還是得盡量低調一些。
“僅僅數年光陰，你能夠做到這般程度。”
嬴政輕吸一口氣，道：“尹烈，伱可知朕麾下的那些百官諸公，他們很多人窮盡一生，也無法與你的短短數載相提并論！”
尹烈聞言微微垂首道：“陛下過譽了。”
尹烈很清楚，嬴政是很少誇人的。
尤其在眼下這個敏感的節骨眼上。
堂堂九五至尊，深夜前來與他交談……
毋庸置疑。
今晚兩人交談的最終結果。
将決定尹烈的刺君之罪，究竟要如何清算！
“朕從不說過譽之言。”
嬴政轉而二次發問道：“尹烈，其實除了推行陵邑制度，朕還可以将霸道貫徹到底！就按照麃公的谏言，殺光所有中原六國之餘貴，直接一勞永逸，也省得再去推行各種麻煩的國策！”
絕對的霸道！
代表着中原貴族士卿階層将會被全體滿門抄斬！
中原百姓盡數降爲奴隸！
文字抹除。
習俗抹除。
曆史抹除。
以軍事奴役于中原，從而進行斷代殖民……
這便是麃公的兵家霸道！
可謂是把極端軍國主義演繹的淋漓盡緻！
“但陛下終究并沒有這麽做！”
尹烈整理了一下思緒，道：“麃公之谏言，依托于大秦絕對的軍武戰力，但中原并非孱弱、愚昧的未開化之地！”
“恰恰相反，大秦之所以能夠一統九州，正是因爲有着天下英才的輔佐！”
“百裏奚，春秋虞國人。蹇叔，春秋宋國人。商君，魏國人。張儀，魏國人。李斯，楚國人……”
“陛下如果執意想要血洗九州，亂世出英雄，中原必會湧現霸王、赤帝、兵仙、謀聖，與大秦相抗！”
……
後世有句名言。
始皇不死，霸王俯首，赤帝偏安，謀聖遁世，兵仙不出！
可若真的亂世提前來臨。
大秦貫徹極端的霸道，東出血洗天下……
九州化作星火燎原之勢。
霸王、赤帝、謀聖、兵仙齊出！
若是再加上他尹烈……
能否把始皇打成隋炀帝楊廣？
或許還真有點可能！
“再論九州人口，中原占據兩千餘萬，關中共有七百餘萬……”
尹烈頓了頓，繼續道：“那麽中原士卿階層究竟有沒有百萬之巨呢？”
“嚴格單論六國餘貴，人數肯定是沒有百萬的。”
“但我從始至終提及六國餘貴，都是用中原士卿階層作爲代指……因爲階層講究各方人脈交情的瓜葛，曆史文化的互相認同等等！”
“倘若把六國餘貴的所有門生故吏，旁支遠親，親朋舊友，以及治下的氏族同脈，宗族平民全部加起來，中原士卿階層的人數必定會逾越百萬，甚至尤過有之！”
……
尹烈專門強調分析出了中原士卿階層的龐大。
如果真的要血洗……
株連牽扯起來！
最終隻會導緻中原舉世伐秦！
絕不會有任何例外！
“陛下，我就拿南郡楚地的泗水亭長：劉季舉例！”
尹烈嘴角輕起的道：“這個劉季乃是當地公認的地痞大流氓，亭長一職也隻不過是芝麻點的小官。”
“然而，劉季的曾祖父劉清，卻是曾經魏國相當有名望的大夫，其祖父更是魏國的豐邑邑令，人稱豐公！”
“劉季曾仰慕信陵君魏無忌，前往拜會才知曉信陵君已故去多年。”
“但劉季仍舊得到了信陵君舊時門客：張耳的款待，兩人伴遊數月，結下了相當深厚的交情。”
“再觀張耳，憑借信陵君門客的身份，四處結交豪傑俠客，人脈相當廣……”
……
劉季就是劉邦……尹烈認爲劉邦或許并不像後世描寫的那般不堪。
從其祖上家世，就連信陵君門客：張耳也能攀上交情。
外加劉邦在當地也非常能吃得開。
如此一來。
稱劉邦一聲沛縣教父，想來是沒有問題的。
這就可以解釋了呂太公的眼光，其實看人真的很準……
“陛下若是啓用麃公之谏言，屠戮整個中原士卿階層。”
尹烈沉聲道：“若以張耳和劉季爲分界線，首先張耳的親朋舊友、氏族同脈，必然是有一個算一個，都屬于帝國叛逆。”
“可信陵君昔年有三千門客，他們也都有親朋舊友，氏族同脈！”
“并且除了信陵君，戰國四公子中還有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他們曾經都分别遺留下來了數千門客！”
“而曾經的六國公族、卿族、士族、宗族大家基本上都養有門客，護衛，侍從，侍女等等！”
“陛下真的要按照麃公之谏言，屠盡所有跟六國餘貴相關之人嘛？”
……
不拿出實實在在的人數範例！
百萬中原士卿階層仿若就隻是一個紙面上的數字，沒有任何直觀的沖擊性。
但當尹烈拿張耳舉例，以小見大，便可以看出麃公的極端霸道之國策，到底會造就多少冤魂！
屆時！
赤地千裏！
血流成河！
短短八個字，将會變成現實！
“再談以劉季爲分界限，其父爲劉老太公，他們都算是六國的遺老、遺少。”
尹烈想了想，接着道：“儒家的宗族制度在中原紮根極深，六國的遺老遺少……往上可以溝通士卿大族，往下又可以招攬親信平民，然後平民再拉着平民……”
“如果真按照這麽個殺法，屠戮百萬根本打不住，戰争必然會走向失控。”
“而當人民戰争開啓，再想結束可就難了。”
“大秦也終究還是有着國力上限，以及戰争承載上限的！”
“綜上！誰提出的屠盡百萬中原士卿階層之國策，誰就是大秦的掘墓人，更是華夏的千古罪人！”
……
尹烈徹底給出了蓋棺定論！
後世總會有人說……
爲什麽始皇不把六國貴族全部殺光呢？
原因尹烈已經完全表述了出來！
牽扯實在太大了！
銮駕之上！
嬴政也沒想到，他的随口一問，尹烈居然能夠回答這麽詳細！
沒辦法！
茲事體大！
尹烈不得不給予十二萬分的重視！
盡管他知曉嬴政絕不會聽從麃公的極端霸道之谏言。
但他依舊要把其中厲害關系，全部剖析清楚。
“尹烈！你的國士之才，朕着實驚歎……”
嬴政起身，緩緩走下銮駕道：“就沖今晚你的兩則谏言，在明日論罪處決你時，朕将親手斬下你的頭顱！助你成就大義，亘古留名！”
尹烈聞言聳了聳肩道：“我還以爲陛下會破格饒恕我的極罪刑罰，然後對我封侯拜相呢！”
尹烈在第二場朝議大辯論中，他雖然把整個儒家派系全部都給颠覆了。
但……
他卻并沒有論證出始皇在嬴秦法理性方面的處置不當之過。
敗北！
意味着诽謗始皇！
當即刻處斬！
但由于尹烈或有上蒼庇佑，故嬴政今夜來訪，隻爲做最後的試探……
“你行的乃是當衆刺君之事，你讓朕如何饒你？”
嬴政握了握腰間的名劍天問，道：“倘若明日就連朕也無法斬下你的頭顱，那就說明你真的身負天命之庇佑！”
尹烈：“……”
九州人皇親自執劍掌刑！
絕對是前所未有的震古爍今之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