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有所依仗，憑借的并非是儒家的大道理：之乎者也！
他先搬出了泗水九鼎！
爾後又把琅琊碑賦推了上來！
在辰輝的照耀下。
淳于越站在泗水九鼎和琅琊碑賦中間，他的底氣瞬間變得前所未有的雄厚。
很快。
諸博士們也紛紛站出來補充谏言。
“一統期間，大秦在覆滅趙國以後，陛下頂着内外壓力再度廢除了斬首記功制度，試問……這不是在維護嬴秦之統禦法理性，又是什麽？”
“陛下去年東巡雞頭山，祭祀黃帝，通傳九州，君權神授，亦是在積極奠定嬴秦之統禦法理性！”
“老夫也要補充一句，陛下初次東巡在路過北地之時，舉行了盛大的閱兵禮，威震四夷，盡顯我華夏軍威……”
“吾皇寬仁，厚待中原餘貴萬民，未曾擅開屠戮諸事，時刻彰顯聖賢明君之相，九州民心自當歸屬大秦，效忠吾皇陛下！”
……
諸博士們基本上圍繞四個議題，佐證始皇在維護統禦法理性方面所做的努力。
第一：一統期間，包括但不限于廢除斬首記功制度等等的國策調整。
第二：祭祀黃帝神明，君權神授，奠定國祚之基。
第三：通過閱兵威震四夷……
在中原老百姓的認知中，統治者隻要能夠讓四夷賓服，民心肯定會有一個極爲明顯的導向。
也正因此……
東郡隕石上刻有亡秦者胡的字樣，才會引得始皇暴怒異常。
第四：善待中原餘貴萬民，理當獲得聖賢明君之名……
毫無疑問。
最後一條多少有些屬于儒家博士的吹捧之意。
可在辯論場上提出來，倒也是說得通的。
畢竟嬴政在處理六國餘貴之事方面，确實非常寬仁，除卻六國君主之外，就連六國王族都未擅殺。
真的算是仁至義盡了！
高台之上。
軍武勳貴派系依舊沉着臉，因爲他們普遍對六國餘孽的看法都是……全部殺光！
從軍事角度，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但政治是複雜的，帝國法統肯定也不能隻單單依靠軍事做爲支撐。
上位。
嬴政對于儒家派系的整體表現相當滿意。
淳于越擺出了兩個事實。
泗水九鼎和琅琊碑賦！
諸博士們則是紛紛佐證四個議題，且句句都說到了嬴政的心坎裏。
高台右側。
左丞相李斯非常滿意淳于越的識趣，琅琊碑賦用以駁倒狂徒尹烈，那麽泰山碑賦肯定就是他來親自操刀了。
渭陽君和九卿宗正則再度感覺……尹烈這回絕對是毫無勝算了。
怎麽反駁？
沒法反駁！
泗水九鼎和琅琊碑賦就擺在那裏，淳于越專門做了兩手準備！
反觀尹烈卻被關在精鐵囚籠中……不可能留有任何後手！
單靠耍嘴皮子，諸博士們的四個議題，也同樣有理有據，很難駁斥。
“呼！”
扶蘇正在調整着呼吸，他的心情依舊十分複雜。
朝議大辯論的壓軸雙方。
一者是他的老師。
二者是他極爲欣賞，且有國士之才的诤臣。
扶蘇打心底裏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出事。
隻可惜。
廟堂口舌之争的殘酷性，從來就不亞于戰場上的血腥程度！
今日！
尹烈和淳于越……注定得有一個身敗名裂，身死道消！
……
場下。
淳于越擡步來到了泗水九鼎旁，緩聲進行述說道：“夏朝元年，大禹揮斥方遒，劃天下爲九州！”
“再設州牧，意爲九州之長，統禦治下萬民！”
“後，二世夏君派遣大祭司遍訪名山大川、形勝之地、奇異之物，并繪制成冊！”
“緊接着，九州牧奉命進獻青銅，二世夏君同時召集了世間名匠，開始按照大祭司繪制的名山大川等圖樣，鑄就九鼎！”
“九鼎象征九州，代表天命，擁有者便是無可争議的天下共主！
“【詩經·小雅·北山】中曾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從此……定鼎天下變成了一代雄主帝王的最高功績！”
……
淳于越強調了一番九鼎的重要性！
可比拟上古傳說中的人皇軒轅劍！
對！
就是這麽誇張！
誰能獲得九鼎，誰就代表正統！
縱然是那和氏璧所雕刻成的傳國玉玺，也無法跟九鼎相提并論！
“刺君者！”
淳于越擡步逼近尹烈，道：“吾皇陛下功蓋三皇五帝，自一統以來，威震四夷，仁加海内，國策井然，祀戎并蓄！”
“故！現今集齊九鼎，則意爲九州徹底歸一！”
“你區區極罪之人……又豈敢挑刺吾皇陛下的法統之嫌！？”
……
說完。
淳于越便昂然的立在了精鐵囚籠正前！
與此同時！
淳于越的氣勢也積蓄到了頂點！
隐隐之間！
似有浩然正氣環繞！
使得淳于越盡顯當世大儒的無上風範！
“淳于博士，你的準備非常齊全，卻偏偏遺漏了非常緻命的一點！”
尹烈面對淳于越的威壓，他絲毫不受影響的道：“誠然！吾皇陛下之功績，無人能夠質疑半分，但……”
“嬴秦之法理性，重點是在【嬴秦】二字之上！”
“尤其是嬴姓的淵源方面，爾等身爲儒家博士，竟然全都隻字未提！”
……
尹烈的破局方向非常明确！
嬴氏之起源！
既然儒家博士們不願意提及，那他就偏要着重講上一講！
果不其然！
淳于越在獲悉了尹烈的意圖之後，他原本的磅然氣勢立即爲之一滞！
尹烈則侃侃而談的繼續道：“衆所周知，曾經的六國貴族給大秦打上過許多标簽。”
“分别是虎狼之暴秦，殷商罪人之遺脈，周王室的養馬奴仆，西北邊夷之人！”
“然而，秦人絕非塞外蠻夷之起源，而是華夏東方部族中的一支，隻是早期被迫西遷了而已！”
“至于殷商罪人之遺脈也更加是無稽之談，嬴秦确實是殷商時期的貴族，卻并不是殷商之遺脈。”
“如果真的按照姓氏傳承往上數……嬴秦的最初祖先當是黃帝，所以陛下第一次出巡前往雞頭山祭祀黃帝，确實是理所應當！”
……
尹烈必須把嬴秦的嬴氏起源全部梳理清楚。
方能給淳于越爲首的儒家派系……
緻命一擊！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
尹烈述說了一段晦澀的古言，爾後接着道：“嬴秦之祖先，從黃帝往下數便是五帝之一的颛顼。”
“而颛顼帝的後裔名爲女脩，某日在織布時，吞下了玄鳥的卵，故育出一子，是爲大業！”
“大業又娶了少典部落的女華，孕育出了大費，大費也協助了大禹治水，功績加身！”
“在論功行賞之時，舜帝賜予了大禹一塊玄色玉圭，大費則被獎賞了一幅黑色旌旗，并獲姚姓女爲妻！”
“後來大費安家立業，又開始爲舜帝馴養鳥獸，舜帝便給大費專門賜姓：嬴！”
“至此！嬴便正式成爲了上古八大姓之一，其餘七姓則是：姬、姜、姒、妘、妫、姚、姞！”
……
華夏上古時期乃是母系氏族社會，最初的姓氏中都含有一個女字！
姬是周朝王族的正統姓氏。
姜的代表爲炎帝，後世最爲熟悉自然是姜子牙，太公望。
姒是夏朝王族姓氏，比如二世夏君便叫：姒啓。
姚姓亦爲華夏最初的大姓。
至于姞與妫在姓氏傳承的過程中，則變得越來越罕見……但上古時期，這兩個姓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大姓。
回到此刻。
“這等上古秘辛，你怎會知曉的這般清楚！？”
淳于越是真的驚了！
在當下這個知識傳播極爲受限的時代，尤其涉及上古八大姓的傳承秘辛，按理說尹烈一個江湖莽夫，應該絕無任何可能接觸到才對！
霎時間！
淳于越便感受到了強烈的危機感，因爲他想到了一件極度危險的牽連之事！
周圍。
諸博士們同樣也是萬分驚異，他們更加不明白尹烈爲何什麽都知曉。
左丞相李斯等人自然也是聽說過上古八大姓，包括黃帝、颛顼帝、舜帝、大禹治水等等事件，他們基本上也都接觸過。
但即便是李斯，他也未曾專門研究串聯上古秘辛，直至把嬴姓的上古八大姓起源全部推衍出來！
畢竟術業有專攻。
李斯主要還是負責律法諸事，如果談到【法經】或者【商君書】，那李斯肯定是無所不知。
上位。
“……”
嬴政無言的身體微微前傾，他的本能動作顯示出了，他也想聽尹烈把嬴姓傳承全部講解通透。
場下。
尹烈無視了淳于越雙眸圓睜的目光。
他繼續道：“大費其實還有一個更加被世人所熟知的名字：伯益，也叫柏翳！嬴秦之祖先，受舜帝賜姓，起源傳承于颛顼、黃帝……”
“從上古時期往下梳理，嬴姓的傳承脈絡軌迹是爲：黃帝，昌意，颛顼，女脩，大業，大費（伯益），大廉，中衍，中潏，蜚廉，惡來，女防，旁臯，太幾，大駱，非子……”
“說到非子，也就開始有了明文記載，想來大秦的九卿宗正定是十分熟知的！”
……
尹烈提了一嘴九卿宗正。
高台之上的這位嬴氏宗親之長者，立馬有了反應。
隻見向來肅穆的九卿宗正顫聲的道：“老夫研究了一輩子，也未曾梳理印證出嬴秦姓氏的上古傳承脈絡，此狂徒……此狂徒……”
九卿宗正激動的嘴唇直哆嗦。
沒辦法。
任何一件事，隻要浸*一生，勢必會因爲心血付出太多形成【魔障】。
當尹烈揭曉這上古秘辛以後。
九卿宗正不僅會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更加會有種無所适從……仿若人生的方向瞬間不在了……
“姬周滅商時期。”
尹烈打斷了九卿宗正的震歎，道：“嬴姓部族本爲殷商諸侯，遂參與了武庚掀起的三監之亂，從而受到了周公姬旦的懲戒，東方嬴秦被迫西遷，并淪爲了邊夷庶民。“
“後來非子于犬丘養馬和畜牧，積攢功勞受到了周孝王的賞賜，終于獲得了一塊封地得以延續嬴姓的祭祀，才重振嬴秦之名！從此……非子也被稱爲了秦非子，以國爲姓！”
“後續周朝發生了烽火戲諸侯事件，犬戎攻入了鎬京，秦非子的五世孫：秦襄公前往勤王，因護送周平王遷都洛陽之功，正式被封爲了諸侯！”
“隻是那個時候西北關中有着綿諸、邶戎、冀戎、義渠戎、翟戎、貘戎等六大遊牧部落。周平王名義上給了秦襄公一個諸侯身份，實際上卻要秦襄公自己去橫掃西北，替大周開疆擴土……”
……
尹烈說到這裏隻覺甚是可笑。
周王室着實雞賊。
秦襄公用勤王救駕之功，隻換來了一個虛名，實際上西北關中之地，全都是老秦人一點點的硬啃下來的。
周朝沒有給予絲毫的幫扶……
“綜上！”
尹烈開始收尾道：“嬴秦的姓氏起源，其實可以洗刷掉大秦西北邊夷的标簽身份，還有殷商罪人之遺脈的偏見！”
“但相關典籍，在文信侯呂不韋滅掉東周公國之時，卻并未找到！”
“隻因周景王時期，公子朝起兵争奪王位，卻又兵敗流亡，後奉周之典籍以奔楚，也就是帶走了周王室的全部典籍逃往楚國……”
“想來陛下也曾派人前往楚地郢都詢問搜查，但遺留的楚國貴族一定把郢都七遷拿出來說事！”
“比如吳王阖闾率軍三萬攻入郢都，大索數月，焚毀了楚國宗廟，也搬走了楚國的寶器典章……還有殺神白起水淹郢都，覆滅楚人數十萬……典籍遺失無數！”
……
尹烈說到這裏。
他身上的氣勢迅速開始急劇攀升！
他逼視向淳于越，道：“然而據我所知，有關嬴秦姓氏起源的正宗典籍傳承，部分仍在郢都宗廟之内。另外還有一部分……大概率就在曲阜孔氏的藏匿之所！”
話音未落！
“锵！”
金戈之音驟響！
尹烈雙手猛然抓住精鐵囚籠邊緣，他沉聲道：“淳于博士！伱與曲阜孔氏關系匪淺，且是當世最爲知識淵博的名仕大儒，六國餘貴在隐藏和保留古之典籍的事情，你不會一點都不清楚吧！？”
終于！
尹烈露出了他的獠牙！
泗水九鼎确實可以讓淳于越在嬴秦之法理性的議題上，立于不敗之地！
但……
現在尹烈卻把淳于越打上了協助六國餘孽藏匿古之典籍的罪責！
試圖掩蓋上古嬴秦姓氏的傳承脈絡！
這個罪名淳于越絕對擔不起……
突然！
“尹烈，你休要血口噴人！”
淳于越當場炸毛，他雙目迅速充血的低吼道：“污蔑帝國博士，乃是罪上加罪！”
“淳于越，協助藏匿古之典籍的罪名，理當夷三族，傳首九邊！”
尹烈有恃無恐的道：“怎麽？淳于博士這是打算壓上數千族人……跟我賭命了！？”
淳于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