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區隻是最先凋零的區域,卻非是唯一。
四百年後,艮區凋零,再無一點生氣。
五百年後,兌區凋零,不僅人迹全無,所有能被破壞的東西,包括那五千個最是兼顧耐久的營養維持艙都被生生抹掉了形迹。
在其凋零之間,剩餘的人類進行過一場最徹底的“狂歡”。
巽、艮、兌三區在深潛計劃執行的五百年間便相繼凋零,且原因都來自于内部隐患的最終爆發。
……
八百年後,坎區凋零。
坎區的所有人,無論是在營養維持艙中魂入異世界的沉浸者,還是那些等着“接班”的新生代,都在很短的時間内停止了呼吸。
躺在營養維持中的沉浸者們,依然一動不動的躺着,隻不過,呼吸、心跳、血液流動等一切生命體征也悄然停止。
而那些身在他處的新生代們,也如忽然被收割的麥子一般紛紛倒地。
這一次,凋零的原因不是來自于坎區内部,而是從異世界“傳染”過來的厄難。
但歸根到底,卻是資源的匮乏,已經到了危及坎區存亡的地步。
于是,這一代坎區人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因爲他們這些人肩負的使命,乃是在衆神世界穩妥的傳續火種,使其不滅。
而非冒奇險,在階層已經比鋼鐵還要固化的衆神世界成就偉業。
所以,早在計劃籌備階段,“先輩們”便下了禁令。
所有魂入衆神世界的沉浸者,以确保自身的生存爲第一要務,傳續火種爲第二要務,追求個人地位和實力的進步,則在這兩者之後。
且因爲衆神世界階層嚴重固化之故,無論是對地位的追求,還是對實力的追求,都有一個上限天花闆。
任何一個沉浸者都不能夠逾越此限,這并不是爲了限制沉浸者的發展,恰恰相反,其目的是保護。
就如杓山世界的沉浸者們不敢直接進入擁有問心讀心能力的大宗大派一樣,在階層更加固化封閉的衆神世界,一個底層人,無論是地位還是實力一旦觸碰某個警戒線,就必将引來無數關注。
其本人将處于險境且不提,更可能對整個計劃帶來嚴重的負面的影響。
所以,别覺得自己是穿越者就是主角了,以爲成神成聖都是輕輕松松就能搞定的事。
衆神世界,乾轅除了曾經最高光的時刻,數千萬人同時耕耘,開創出了一番新天地,其他時候,從來就沒有底層泥腿子翻起過浪花。
這就是跳高壓線,誰摸誰死。
此外,嚴禁将衆神世界所得一切,無論是各種神秘知識、成長經驗,還是一些特殊的,可以被靈魂攜帶的資源,都嚴禁往此界倒騰。
一句話,小心爲上,安全第一。
真不是慫,而是其容錯率爲零,哪怕一百次中有九十九次成功,隻要一次出了意外,就得完蛋。
所以,才有了這樣死闆、毫不變通的“祖制”。
爲了确保這些禁令會被貫徹下去,“祖制”更是規定,一旦有人有了觸犯了這些禁令,即便沒有造成絲毫危害,甚至看上去還有裨益,智能助手也将立刻将這消息通傳給區域内的所有人,其他人都有資格對其進行懲戒。
輕則強行使其退出退出,中斷其再入異世界的可能;
重則果斷了結其性命,将其有用的軀殼再次投入資源的循環之中。
從計劃正式施行開始,當時間悄然流逝八百年,這些“祖制”在一代代新生代眼中,越發顯得面目可憎。
那些殚精竭慮制定出這些禁令的人,也都被視爲老古董,老頑固,站着說話不腰疼,嘴巴兩張皮、說話不費力的典型。
不過,在此之前,衆人也就心中腹诽,口頭吐槽,沒人真的敢逾越這些禁令。
也不是沒人嘗試過,其結果,無一例外,都沒什麽好結果。
隻能說,人性如此,并不會因爲社會變小了就變得單純。
當有人貿然觸犯禁令,并被第一時間告知給了他人,而其他人都擁有處置懲戒的權力。
那麽,任這人有通天的能耐,也翻不出這五指山。
可當時間來到八百年之後,情勢變了。
因爲所有人都被告知,有多種資源将在一百年之内告罄。
要是不采取行動,坎區最多也就還能維持一百年。
在這種“滅族”的壓迫之下,坎區小社會的氛圍開始轉變。
越來越多的人明确表達了對死闆祖制禁令的不同看法,激烈的直接指責其頑固,且八百年前的禁令制定者們也不可能看到他們現在的窘境,死守祖制不放就是傻,即便是溫和的也認爲可以将一些已經不合時宜的禁令“松松綁”。
他們沒敢直接去碰“高壓線”,隻是就如何用靈魂回歸的方式攜帶一些救命資源,以補足基地缺失的辦法進行了深入的交流讨論,并成功從異世界帶回來經過反複檢查,确認安全無虞的救命資源。
就在成功了兩次,視圖進行第三次行動的時候,坎區所有人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忽然全滅。
……
一千三百年後。
坤區凋零。
這一次,厄難既非來自小社會内部的隐患或是擅改“祖制”的反噬,也非異世界的“傳染”。
而是,一種微量元素的缺失。
其導緻的災難性後果就是,所有“生命種子”(因爲某些詞語不能提及,一提就可能觸線,望大家理解)都無法分裂發育成完整的胚胎,更别說形成健康完整的嬰兒降生于世。】
……
姜乾的視線在這五個早已生機泯滅,一片死寂的區域久久停留。
巽區,兌區,艮區,坎區,坤區。
時間短的,隻堅持了三百多年,時間長的,默默堅持了一千三百多年。
因爲每個區域内部的特殊環境,亡者的軀殼要想進入資源的循環流動之中,也需要在專門的地方經過專門的處理才行。
這小小的人造生态循環,更被精簡到了極緻,哪怕時隔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依然有屍骸留存,觸目驚心。
特别是所有人于一瞬之間全滅的坎區,五千具屍骸在營養維持艙中浸泡了近千年,在維持艙的妥帖照料下,面容依舊安詳而沉靜。
相比當年,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是一件件定格在時光中的标本。
那一具具倒在他處的屍骸,也都顯露出完整的森森白骨。
在剛看到這些景象時,早已見慣了生死的姜乾并無太大觸動,更多的是感到驚奇。
畢竟,這事發生在地心深處,乃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展開。
但在了解了整個深潛基地的曆史之後,姜乾隻覺自己的心靈在被一記記重拳猛擊。
長久的沉默緬懷之後,姜乾的目光,終于緩緩移向了乾、離、震三區。
目光落在這三區之中的人類身上,爲之深深的震驚,贊歎。
哪怕他已經通過他們本身的筆記和位于八區正中心智控中心的記錄知道了這三區這些年來發生的一切,但這絲毫不妨礙他爲之深深震撼。
這是一段時常超過一千六百年、由數十代凡人相互交替完成的漫長接力。
……
震區和離區的情況非常相似。
第一批進入者們,爲這兩區制定了嚴苛到極點的規則。
以冷靜到冷酷的态度,爲新生代們制定了全新的世界觀、宇宙觀。
在後來的新生代的認知中,世界是這樣的。
他們生活在一個十分奇特,空間和資源都十分稀缺的“星球”之内。
星球之外,就是恐怖的,凡人根本無法涉足的混沌煉獄。
千篇一律的生活,一成不變的規律作息,狹窄局促的空間環境……若他們世世代代都隻能生活在這麽小的一方天地之中,這無疑是非常可悲的。
但好在先賢智者們爲世界尋到了生機,找到了一條活路。
達到合格标準的人,可以擺脫這枯燥乏味、令人窒息的生活,掙脫空間和環境的束縛,魂入衆神世界,在廣袤無垠的天空下生活。
顯而易見,這種魂入衆神世界的方式,乃是一種偷渡行爲。
一旦暴露在衆神世界面前,不僅偷渡者本人将受到嚴懲,其他“偷渡者”的日子也會變得無比艱難。
一切可能将“偷渡者”暴露出來的行爲,都是絕對禁止的;
一切有可能對整個偷渡者群體帶來威脅隐患的舉動,同樣是絕對禁止。
若有違反,人人得而誅之!
原因?
這就是原因!
沒有任何道理可講,沒有任何妥協餘地。
隻要是魂入過衆神世界者都知道,兩個“世界”的差距有多大。
這就像是有個地盤還沒個村子大的孱弱小國,忽然掌握了一條可以幫小國子民偷渡進星球最強國度的安全渠道,讓每個小國子民都能過上“大國強民”的滋味生活。
誰膽敢洩露這條渠道,斷絕其他人做大國強民的美夢?!
又像是一個龐大的老鼠窩偷建在一個隐蔽卻富饒之地,要是哪個老鼠因爲自己的不小心有将這個老鼠窩暴露,甚至最終被連根拔起的風險,那用任何手段将這個“隐患老鼠”提前扼殺于萌芽,都是合情合理,不怕任何質疑的……
就這樣,不需要任何理由,“祖制禁令”被徹底改造成了“天條”。
完全不可逾越!
誰碰誰死。
就是這麽沒道理可講。
而基于人類的慕強天性,随着這種世界觀被普遍接受,深入其心,很容易就産生一種扭曲的觀念,即——
厭棄、淡化、排斥現世的一切,包括其本人的形囊軀殼,都很容易被認爲是一種負擔累贅。
魂入衆神世界,才是真正值得追求和向往的。
這般改頭換面之後,魂入衆神世界,不再是責任和義務,而是所有人内心自生的動力,最大的欲望,是擺脫這單調乏味到令人窒息的現實的唯一途徑。
要想獲得這樣的資格,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有着極高的門檻。
這一下,直接從根本上扭曲了“供需關系”。
本來是需要這一代代的新生代魂入衆神世界,确保火種不滅。
可現在被這麽一搞,“誰求誰”這個問題,一下子被颠倒了。
當然,這些都是“世界根本設定”,并不會主動進行宣揚,是特意爲那些喜歡窮根究底,探究世界根本奧義的孩子準備的“禮物”。
更多的人,并不十分關心這些。
他們需要的,是以這一切爲核心塑造起來的全新價值觀,世界觀,影響一代又一代人的人格塑造。
有了這樣的世界觀“鋪底”,這震、離二區就非常容易誕生“禅”與“道”的天才。
他們從生理層面閹割掉了過多的欲望和野心,越是聰聰慧機敏之輩,越懂得如何才能讓自己變得愈加淡泊超然。
他們天生的“低欲望”,“低能耗”。
再沒有比他們更适應這個世界的存在了。
幾乎是完美契合。
他們越來越習慣于用集體的信仰膜拜取代了一個個個體的探究思考。
一代代的新生代們,在遭遇人生的種種究極難題之時,“我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此生意義何在”……不再狂妄的試圖憑個人那點才智去解答,而是直接搬出集體虔誠膜拜的形象鎮壓過去。
震區,是一尊結跏趺坐的身影,解一切苦厄,消種種疑難,得大清淨,大解脫。
過去,現在,未來。
前世,今生,來世。
離區,是一尊手持拂塵的淡泊形象,超脫,超然,淡看生死枯榮,盛衰成敗。
對震區,離區的新生代們而言,他們越來越習慣于将煩惱的根源簡單的歸結爲“我之所以還會有煩惱,是因爲我還不夠虔誠啊”。
似乎,隻要能将一代代傳承下來,被所有人認可的信仰形象深深烙入心靈。
世間能令他們煩惱疑惑的事物就會越來越少。
若依然存在,那問題就隻有一個。
“這是我的修煉不到家啊,還得繼續。”
就這樣,本來複雜到極點的種種問題,被他們簡單而粗暴的全都歸納到信仰的虔誠度上。
更離譜的是,某種意義上,複雜的問題确實被解決了。
因爲在不可理喻的虔誠面前,一切複雜的問題,都沒有了立足的土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