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表決,解開了三個“死結”。
雖然,結果并不能令所有人都滿意,但在當下而言,這也算是快刀斬亂麻的一種方式了。
所以,衆人便都期待的看向青老,希望其他“死結”也都能這般解開掉。
但青老接下來說出的話,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他道:“人員往來隔絕,資源往來隔絕,信息往來隔絕,八區之間,雖看起來相互比鄰,但當計劃正式執行之後,彼此之間,還有絲毫相幹嗎?”
自是毫不相幹。
青老攤了攤手,道:“那麽,後面那些路線之争,還有必要進行下去嗎?”
“……??!!”
所有人都一臉愕然的看向他,沒想到他給出的“解法”是這個!
第一感覺就是,青老在這個問題上有點滑頭。
可再一深想,所有人都漸漸琢磨出其中的不得已。
相比于前面那三個問題,青老話中“後面那些路線之争”才是重中之重,才是誰都不能說服誰的關鍵!
也是大家都明白時間緊急,卻都死挺着在這一步寸步不讓的原因。
按照很多人心中所想,要是這一點不符合自身堅持,後續計劃進行不下去那就進行不下去,他們做好了哪怕隻有自己一個人也要死挺到底的準備。
而青老要想再按照此前三個問題那般解決,就不可能了。
這老頭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這個問題,他幹脆碰都不碰,直接從源頭處否定這番争執的必要性。
至于到底是什麽樣的路線之争,才能将這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志同道合的夥伴弄到現在這番局面。
這就必須做番大略的介紹。
來到此地的衆人,都非常清楚,這一次地心深潛,是一趟有去無回的單程旅行,當他們進入其中,直到生命的盡頭,都隻能呆在那方小小的區域之内。
若是他們身死,他們那百多斤的肉身都将進入到維持整個基地持續運作的循環之中。
再次以水、澱粉、蛋白質、脂肪、微量元素的形式進入循環之内。
或是自此陌路,江湖路遠,或是在下次、下下次循環中再次“相逢”,進入到一個新的生命體内,成爲食物,甚至成爲新生命體的一部分。
參與這項計劃的所有志願者,都是赴死者,自從進來,他們就再沒想過還能活着出去。
至于他們這麽做是爲了什麽。
明面上看,是爲了維系住【衆神世界】的火種不滅。
本質上,卻是爲了一個希望。
乾轅在地星文明“大限”即将到來之際,以最決然的态度,在地星月球之外的星空中築起一道屏障。
這固然隔絕了來自星空的惡意,爲乾轅、爲地星争取到了更多的時間。
但這也關上了乾轅、乃至整個地星向外發展的大門。
這就像是爲了防止強盜,把自己乃至全家人關在鐵屋子内。
時間久了,要麽被悶死,要麽就會被關成傻子。
而乾轅在執行了這般決然的行動之後,地星規則也将變得混亂不穩,沉浸者計劃再無法進行。
唯有混亂規則沒有蔓延過去的地星深處,才具備持續進行這項計劃的條件。
這個深潛基地,就是在“鐵屋子”裏提前開的一扇窗戶。
但這個“窗戶”什麽時候被發現,被啓用,沒人知道。
或是幾十年後,更可能是幾百年後,幾千年後,或者永遠都沒有被發現的一天。
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窗戶”被發現的時候,整個深潛基地隻剩下一堆殘骸,那被人用血肉之軀撐起來的“窗戶”早已經關閉,這同樣是有可能的。
在制定出這個計劃的時候,沒人有未來眼,但對整個乾轅來說,用“區區”數萬人爲代價,維系住這樣一份希望,顯然是值得的。
那就義無反顧的做了。
所有志願者都清楚的知道這一切,然後,在整個計劃已進入倒計時的時候,路線矛盾忽然就爆發了。
完全是不可調和的那種。
因爲這不是一代人的使命,而是沒有盡頭的守望,那就涉及到新生代的培養,教育,使命的交接傳承。
那麽,一系列問題就出來了。
他們這一代都是堅定不移、忠于使命、忠于理想的志願者。
新生代呢?
他們有這個義務嗎?
不是所有人都心智堅毅,事實上,這才是少數,平庸才是大多數,更何況,這樣封閉狹窄的環境,心裏缺陷,天生心理畸形是大概率事件。
于是,有人提出一個主張,直接從源頭處對新生代們進行“改造”。
除了他們這第一代都清楚自己真正的使命外,新生代完全沒必要知道這些。
知道的多了隻會徒增煩惱。
最好,讓他們把那狹窄的一方區域當成整個現實世界,深潛基地之外那煉獄般的環境便是現實宇宙的邊界,不知道地星之上還有廣袤的星空。
而且,這還有一個好處,單調乏味、一成不變的現實世界,反倒能讓他們更積極主動的把心思用在衆神世界。
若說這種對新生代三觀的徹底扭曲重塑已經讓很多人無法忍受的話,繼這種觀點之後冒出的一些新觀點就更令他們怒火中燒,甚至說出“要是我所做的努力就隻是爲了這個,那這一切不做也罷,早早失敗拉到”的狠話。
其中一個新觀點,在吸取了前個觀點扭曲重塑三觀的精髓之外,還充分考慮到了資源在循環中不可避免的流失與損耗。
深潛基地位于地心深處,永遠都不用擔心能源缺失的問題。
但以乾轅現有的技術,卻不可能做到資源百分百的循環利用。
哪怕精打細算到了極緻,資源也會緩緩流失,雖然這速度會很慢,但大方向上卻是不可逆的。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流失慢一點,再慢一點,越慢越好。
而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減少資源參與循環的次數。
在資源總量有限的情況下,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方法同樣很簡單。
降低欲望,能吃蔬菜就盡量别吃肉,能用調配營養液維生,那就幹脆連菜都别吃。
減少活動,無意義的社交活動,體育鍛煉之類全都砍了,家庭活動,包括倫敦活動這種同時刺激身體和精神的活動也最好省了。
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着,最理想的情況,就是讓人從還是個卵細胞的時候開始,到死亡爲止,都躺在營養維持艙裏就行。
還有最關鍵的“愚民”、“高壓”與“造神”。
給每一代人灌輸使命與奉獻?
不現實!
參考古代社會結構和邪教傳統,讓一代代新生代朝着愚昧、迷信、狂熱的信徒這條路走,絕對比給他們一代代灌輸虛無的使命和奉獻走得更遠,堅持得更久。
這還能忍?!
那些義憤填膺者聽到這樣的歪理邪說,恨不得去把對方的嘴給撕了。
與這些觀點相比,那些認爲新生代中如果出現心理或者身體有明顯缺陷無法适應這個殘酷的小社會,就提前讓他們“淘汰”出局的,簡直是直白簡單得有些可愛。
這就徹底無法調和了。
誰都不可能說服誰。
糾纏成了一團亂麻。
大家滿心指望青老能夠露一手,把這團亂麻給理出來,結果他倒好,直接來個“既然八區分家,彼此不相幹,那還有個什麽好讨論的,大家想怎麽過自己決定。”
一陣沉默之後,有人不滿道:
“這不是掩耳盜鈴嗎?
難道各區内部,這個問題就不存在嗎?
問題依然存在!
難道等大家進入各區之後再把狗腦子都打出來嗎?!”
青老道:
“這還不簡單?
你們現在就按照各自意願重新組隊,與志同道合者搭伴,路線不合的,現在早分早好。
然後再以此爲核心,去吸納其他人,大家想跟誰混就跟誰混。
……在具體分配上,你們也别擔心,我仔細了解過,在路線堅持上有你們這麽軸的其實是少數,更多的其實并沒那麽看重,到時候靈活調配就是。”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衆人接受了青老的這個“糊弄”建議。
……
就在這場會議的一個多月以後,一顆巨大的圓球“沉入”岩漿層中,如一顆秤砣一般,一路向地心更深處沉去。
在這顆圓球内部,總計四萬志願者,均勻的分散在乾、坎、艮、震、巽、離、坤、兌等八區之中。】
……
……
【倏忽之間,三百年過去。
因爲路線的不同,原本除了進入的志願者之外,其他都一模一樣的八區,一點點變得各不相同,面目全非。
其中,變化最少,最有現代感,新生代們的思維觀念也最現代的,乃是巽區。
每區之中,都有規模龐大的種子庫,都是最優秀的“爸爸”與最優秀的“媽媽”結合,并經過精挑細選的“生命種子”,隻需要稍微處理一下,就可以試管燒杯一條龍,進入發育流程。
十個月後,足斤足兩的健康寶寶就能“出欄”。
巽區的新生兒們,從出生之後,就會受到最妥帖的、無微不至的照料。
每個新生兒都配有一個智能管家,同時承擔起監護人、玩伴、啓蒙者的角色。
巽區的第一代志願者們,對他們寄予着最美好的期望。
他們已是如此的不幸,以一粒粒“種子”的形态被凍結,經曆不知多久的“長眠”後被投入冰涼的孵育設備中,無法感受到母親的溫暖,出生以後,便是囚禁坐監一般的人生。
所以,巽區的第一代志願者們都認爲,他們理應受到更好地對待。
他們爲智能管家設計了足夠多的功能,增添了足夠豐富的情感模塊和應對基地内一切事務的能力。
盡一切可能讓新生兒們擁有健全的情感,來自長輩的庇護和慈愛關懷,來自同伴的真誠友誼……
限于基地資源和空間的有限,當然不可能要什麽給什麽,但他們卻在經過缜密的計算後盡其極限給他們最好的。
他們真心把新生代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孫子,子孫後代……
實情也确實如此。
因爲所有第一代志願者們,都有捐獻自身優秀“種子”的經曆,無論男女。
若在新生代中看見與自己相貌相似的人,不用懷疑,那大概率不是巧合,就是其血脈後裔。
試問,在能給孩子更好的情況下,爲什麽要給他們更差的,甚至讓他們永遠生活在黑暗與蒙昧之中呢?
即便這樣做能夠利益最大化,可爲了利益最大化,就把孩子當畜生養嗎?
他們固然終于理想,心智堅毅,可其最終目的,不是那個空泛的“乾轅”,而是那一個個具體的人。
沒有人的乾轅,毫無意義。
懷揣着這樣的理念,他們盡一切可能将巽區打造成一個對新生命充滿愛與溫暖,期許與寬容的樂園。
而巽區,卻也因此成爲八區之中最早出現問題的一區。
當長輩們秉持着“尊重新生代個性,任其自由生長,在必要時予以正确而善意的修正”的理念對待新生的後輩,這些後輩的個性就越發顯出“千姿百态、自由生長”的特性來。
用善惡好壞來形容顯得狹隘,隻能說,隻有一代代長輩們想不到,沒有一代代後輩們長不出來的。
隻是經曆了三四代人的更疊之後,巽區“衆生”就已經個性十足,當第一代志願者們徹底退場,肉身也全都以資源的形式參與進基地循環之後,這種肆意生長的個性就徹底沒了約束。
每個人都有魂入衆神世界的“義務”遭到質疑。
成年男女之間可以娛樂,但女性不能懷孕這樣不人道的禁令更是遭到抵制,自然的天性不應該遭到禁锢!
深潛計劃從正式施行開始還不足百年,第一個從母胎中孕育的新生兒誕生了。
很快,這種現象便成爲一種常态。
漸漸地,因爲誕生方式的不同,有了“自然種”和“冷凍種”的區别。
前者從“破禁者的子嗣”逐漸成爲主流,而“冷凍種”則從絕對主流逐漸成爲一個貶義詞,飽含惡毒的歧視。
在兩百年左右,自然種與冷凍種之間爆發了最激烈的沖突,冷凍種子庫遭到最徹底的破壞。
自此,再無新的冷凍種誕生。
可以容納五千人的基地,人員數量越來越少,願意哺育新生兒的人也越來越少。
三百年後,巽區已無三十歲以下的人類。
當這一批人死亡,巽區凋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