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
自修建以來,這是第一次投入實際運用,兩口棺材分左右放在靈堂中,兩位老人閉目長眠其内。
這是聚居地第一次死人,還一次就死了兩位,雖說所有人對此都有心理準備,但這依然讓整個聚居地的氣氛變得凝重,昂揚了一年的心氣也再顯頹色。
賀鐵鑄本以爲就是趁着修整的間隙參加一場追悼會,沒料到會遭遇一場“突襲”。
郭振面對着垂首沉默的衆人,追悼完逝者,忽然話鋒一轉,歎道:
“對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最深的執念莫過于落葉歸根,便是知道咱們現在是回不去的,若是能得到故鄉隻言片語的訊息,也是莫大的安慰。
同樣,對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最遭不住的便是情緒的大起大落。”
說到這裏,他扭頭看向賀鐵鑄,眼神銳利如蒼鷹:
“先給他一個大大的希望,再往地上狠狠一摔,有幾個老人遭受得住?
賀鐵鑄,當初你信誓旦旦,給了很多人希望,可現在整整一年過去了,你還想讓大家堅持多久?
還是說,你當初那般做态隻是爲了利用此情此心?”
賀鐵鑄目瞪口呆,什麽意思,這是要我爲兩位老人的死亡負責?
這什麽邏輯?
“伱等會兒!”賀鐵鑄直接道:“兩位老人的去世我和你們一樣難過,可這卻不能成爲你無端攻擊攀咬我的理由!”
“理由?”郭振冷哼道:
“頭兩月你給大家嘗了點甜頭,進度喜人,可自第三月開始,開路隊伍越來越大,成績卻越來越差,現在一整年過去了,還在沼澤地裏轉,你打算耗多久?”
賀鐵鑄道:
“這事我已經解釋過很多次,仝叔也說了,人不是鐵打的,不留餘力的行事,一次兩次還行,長期疲勞行動,隊員們的安全如何保障!這種不負責任的……”
一直不做聲的仝子義忽然道:
“你說責任,那我就來說說我這做首領的責任。
這一年,爲了助你成事,我将庫存的很多珍貴資源都給了你,這可是屬于聚居地每一個人的。
而你,還有你的隊伍,享受着從所有人身上硬摳出來的血肉,卻打着最有利于自己小團體的算盤……其他人就被你忽略了嗎?
是,你們若更積極一點,于你們而言,危險确實會大些,但效率提升,進度加快,于整個聚居地而言,才是最有利的,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你不懂嗎?
現在的你們,享受着整個聚居地的供應和支持,是屬于整個聚居地的開路先鋒,而不是你的私人武裝,你要搞清楚!”
賀鐵鑄被這一句句誅心之言打蒙了,仝子義卻毫不留情,繼續更加誅心的輸出。
“你那點心思我還看不出來,正事剛做了沒兩月,就迫不及待的擴大隊伍,二十人變成六十人,後來遭遇沼澤地,三隊變四隊,每隊人數從二十擴至三十。
好家夥,短短一年,掌握了一百二十位精銳武力,照這趨勢下去,以後咱們都跟你混得了。
呵呵,這就是你一心爲公的做派?”
“你……你……”賀鐵鑄氣得想要吐血,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感受着那數百雙向他身體“射來”疑惑猜測不信任的目光,他一句話都懶得多說,咬牙扔出一句話,轉身就走。
“三個月,我會在三個月内将這段路開通。”
賀鐵鑄狼狽的剛擠出人群,就被劉善長猛地拉進自己的房間。
劉善長拍腿痛心疾首道:“你上了他們大當了,那兩個老家夥這是眼見着果子要熟了,伸手來摘果子了!”
賀鐵鑄卻沒在意這些,而是目光如刀般盯着劉善長問:“你當初建議我多搞幾支隊伍,輪流上陣,是不是就有仝子義說那意思?”
劉善長點頭承認道:“對呀,這本就我的目的之一啊,有什麽不對嗎?”
“……”賀鐵鑄。
他這麽坦然直接,反倒把賀鐵鑄整不會了。
“從地圖可以看出,出了這片沼澤地,距離黑澤集也就二十裏左右,他們比我們更早紮根于此,人也比我們多,自然也會向周邊探索。所以,我猜出了那片沼澤地,就是和對面碰頭的時候。
接下來,你以爲會如何?他們熱情的迎上來,與咱們噓寒問暖,從此親如一家,如兄弟般相親相愛?”
“這……似乎有點不可能吧?”
“什麽叫似乎,這根本就不可能,做夢都不敢這麽想!
聚居地之間的競争,你還沒體驗過吧?馬上你就能體驗到了。
咱們的武者成色有多差你不知道嗎?除了數量多,和其他聚居地相比幾乎一無是處。
據我所知,如黑澤集這樣的聚落,最差也會有個一流武者坐鎮。
咱們呢?兩個用靈桃硬堆出來的準一流,我敢用我這雙招子保證,這兩老貨都是隻敢窩裏橫的,面對有一流武者,連大屁都不敢放一個!”
有道理,賀鐵鑄心中暗暗點頭。
“而你呢,這一年雖然成長很大,實力已是妥妥的仝郭之下第一人,但距離突破一流之境……三五年之内是指望不上的吧?”
“别說三五年,十年内要是能邁過那道坎我就很高興了。”
劉善長攤手道:
“高階強者咱們比不過,那就隻能盡量把武人多這個優勢發揮到極限了。
現在,每一次出發,單邊就是百多裏崎岖道路,來回兩百多裏,更要應對各種險情危機,與其說是開路,不如說是以磨砺爲主,順帶開路。
按照我的想法,聚居地的武者都應該去磨一磨,實力提升都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借此磨出幾分武人的鋒芒氣魄來……咱們聚居地的武人,說是武人,還不如說是空有一些武道修爲的農民工匠罷了。”
說到這裏,劉善長再度拍腿痛惜道:“多好的機會啊,這就沒了!”
賀鐵鑄也覺惋惜,可事已至此,卻也隻能大步向前。
一年的磨砺,開路隊伍中每個人都有長足的進步,體能狀态也都保養的很好,極限爆發下,一月前突二十裏,沼澤地被徹底捅穿。
當他率隊歸來,聚居地上下震動,所有人都清楚的看見,兩位陌生的武者騎在高大威武的六腳異馬背上,随着隊伍緩緩而行。
所有人都來圍觀這兩位外來訪客,有種擺脫虛無,再次與真實世界緊密相連的感覺。
仝郭二人更是釋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而賀鐵鑄卻不顧劉善長的勸阻,一副卸甲歸田、重回山林的做派。
那兩位他親自帶回來的黑澤集使者,别人都恨不得往他們跟前湊,他卻主動轉身離開。
仝郭二人爲此很詫異,卻也很高興,不過很快,他倆的精力就傾注在與黑澤集的“外交博弈”上。
賀鐵鑄沒有參與其中,也沒有去修築城牆,而是主動攬下了狩獵兼巡視周邊的任務。
……
時間一晃,就是兩年。
在仝郭等人眼中,風雲激蕩,可在姜乾眼中,卻乏善可陳。
除了賀鐵鑄帶着兩位黑澤集騎士返回時紅塵氣象征性的波動了一下,接下來的兩年,紅塵氣不增不減,穩定得出奇。
現在,紅塵氣再一次劇烈波動,居然有了崩滅之兆!
“娘希匹!”
饒是以姜乾那淡然到早已非人的心境,驟見局面忽然至此,也忍不住心中爆粗。
他念頭轉動,想着破解之法,“看見”和一群夥伴攜帶着大量獵獲踏歌歸來的賀鐵鑄,心中很快便有了一個大略的想法。
區域内一縷縷紅塵氣又在他的指揮下進行了微調。
……
賀鐵鑄和一群夥伴獵獲歸來,正要回家,忽見劉善長猛地竄出,攔在他前面,滿臉的焦急:“你怎麽才回來,出大事了!”
看着這般作态的劉善長,賀鐵鑄卻笑問:“劉叔,你這次又想了什麽招?”
兩年來,這樣的一幕他早已見怪不怪。
劉善長見他這副做态,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笑得出來,你知不知道,那兩個老貨準備卷鋪蓋跑路,現在已經在分家分行李了!”
笑容一僵,片刻之後,賀鐵鑄才道:“劉叔,危言聳聽也要有個尺度吧,這麽離譜的說辭,您讓我怎麽信啊!”
“我傻嗎?你都知道離譜,我不知道嗎?”
笑容消失,賀鐵鑄鄭重問:“到底怎麽回事?”
“赤矶營地将廢營建城。”劉善長沉聲道。
“啊?”賀鐵鑄徹底不會了,一臉茫然:“這和咱們有什麽關系?”
赤矶營地距此三千多裏地呢,别說廢營建城,就是原地炸了,和我們有個毛關系啊!
劉善長歎了口氣,道:“一開始,我也是這麽覺得,不過……你可知道廢營改城的本質是什麽?”
賀鐵鑄回憶着印象中赤矶營地那無序混亂的樣子,試探着道:“我印象中的很多區域應該都會拆掉重建。”
劉善長搖頭道:“這隻是表象,本質是從無法之地到有法之地的轉變。”
“無法之地?有法之地?”賀鐵鑄有些茫然。
劉善長道:
“咱們聚居地的情況你很清楚,赤矶營地你也見識過,撥開表象,你能發現都是無法之地。”
賀鐵鑄皺起眉頭,對此說法隐隐有些抵觸。
“那你不妨這樣設想一下,假如仝子義不是現在這種水平,有着絕對的手段和威信,若他看誰不順眼就把那人殺了,甚至再過分點,把他全家都殺了,結果如何?”
“什麽結果如何?”
“他這般兇殘,會有人來制裁他嗎?他會遭報應嗎?”
“沒……沒有。”賀鐵鑄有些錯愕,有些惶恐。
他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卻第一次打心底裏覺得,仝子義這個有些軟蛋的首領好啊!
郭振這個始終讓他感覺有些礙眼的家夥,他也第一次覺得有些……可愛!
要是仝子義水平再高些,要是沒有郭振……賀鐵鑄忽然心中一動,這是青禾先生的有意爲之?
劉善長道:“這就是無法之地。”
“有法之地又是什麽樣的?”賀鐵鑄忽然好奇起來。
“在進入這片蠻荒之前,你和你父親四處漂泊,應該到過很多不同的地方進過不同的城吧,那就是有法之地。”劉善長道。
賀鐵鑄聞言,臉上反而露出困惑之色,道:“我感覺那些地方還沒咱們聚居地好呢。”
“那時年紀小,很多東西都不了解……不過,廟會你總去過吧?”
“當然去過,而且,似乎每座城都有,熱鬧的很。”賀鐵鑄連忙點頭。
劉善長颔首道:
“書院推崇教化,爲此打造一套完整的教化體系。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凡民聚集之地,特别是城市,必有文廟,武廟和先賢祠,廟會便是以此三者爲依托,這是教化黎庶之地,寓教于樂。
另還有學宮,書苑,以及形形色色的私塾管院,這是教化士人,也是其自我造血之地。
另還有衙署、監獄、刑場……”
賀鐵鑄忽然道:“刑場也是教化之地?”
賀鐵鑄卻被勾起了童年陰影,那是父親帶着年幼的他在一個刑場近距離觀刑時留下的,事後據說割了足足三千六百刀,而他隻是看了不到十刀就暈了。
劉善長颔首道:“當然,書院可不是老好人,他們的教化之道,信奉的是‘寬猛相濟’……你就說,有這一整套教化體系在,你踏不踏實?”
賀鐵鑄本能點頭。
踏實,當然踏實。
關鍵是,誰敢不踏實呢?
劉善長便道:“赤矶營地一旦廢營改城,那這一整套教化體系自然也會立起來。武道強者靠拳頭說話的時代也将一去不回,赤矶城将是一個講規矩有規矩,講道理也有道理的地方。”
沒人嗎?怎麽不見人說話?好怕是單機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