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說了這麽一句,心中霎時間便豁然開朗了些許。
一種難得的巨爽,在心底油然而生。
在常人聽來,這當真是一個極其有趣的笑話。
旁人都在笑着,但嶽飛卻滿臉漠然,望着酒桌上面的飯菜,一聲不吭。
從他十四歲那年開始,大宋朝中花石綱屢屢惹得中原百姓奮起反抗。
幾乎每隔那麽三、四個月,便會爆發幾場農民起義。
恰好又有好幾年的光景趕上天下大旱,老百姓的日子更加是過得苦不堪言。
當時嶽飛的老家湯陰,就有不少男人都進入宮中做了宦官。
嶽飛清楚記得,湯陰老家附近方圓八裏之内,每一戶都至少有一名男丁進入宮中。
諸如像是此等給祖先蒙羞,百年之後下了陰曹地府決計無顔面對列祖列宗的卑劣行徑。
在很多年的時間裏面,光光是湯陰一地,就屢見不鮮。
想來,現如今自己已經二十三歲了,前前後後三次三軍。
前前後後又三次從軍營中逃出,倘若是日後再來一次,那可就已是第四次。
未來的路,究竟又在哪裏?
唉!區區的食不果腹而已,難不成就會令那麽多堂堂的七尺男兒,甘心狠狠地挨上那麽一刀嗎?
他越想越是頹唐,最後都已是将頭沉沉地低下去。
韓世忠用手指關節輕輕敲擊桌面,看着嶽飛說道:“你們湯陰縣窮成什麽樣子,天下又有誰人不知?”
“眼下你雖然從平定軍裏逃出來了,但也不至于非得回家。”
“你要不然就留在我身邊,做一名持戟郎如何?我看你年紀這麽一丁點,如此一來,你和少虎以及劉然還能做個伴不是?”
孫少虎和劉然自然是有這個意思。
但嶽飛卻隻是輕輕搖頭,說道:“天大地大,向來都不是隻有參軍一條路可行。”
“我嶽飛堂堂大好男兒,又爲何非得……哼!非得在這個鬼地方苟活下去?”
嶽飛越說越是激動,孫少虎和劉然緊緊地盯着韓世忠,生怕韓世忠聽在耳朵裏會不悅。
然而卻又怎生想到,韓世忠聽嶽飛說到最後,竟是哈哈大笑。
韓世忠點頭笑說:“好一個鬼地方,說得對,這哪裏是什麽好地方了,根本就隻是一個鬼地方!”
由于嶽飛急于趕回湯陰老家,所以便隻在韓世忠軍帳裏待了兩個時辰不到。
接下來幾盞茶的功夫,韓世忠和孫少虎以及劉然,三人一同給嶽飛送行。
嶽飛身上背着微薄的行囊,雙腳踏上茫茫未知前路。
他一路從汴梁城郊徑直往西行去,越是走近幾裏,越是看到大宋江山的荒涼與破敗。
大概從半個月之前開始,汴梁城内内外外便已經開始兵荒馬亂的了。
無數的妻離子散,無數的家破人亡,無數的一夜之間被滅滿門。
實在是發生了太多太多。
他看到汴梁城當真早已今非昔比,和幾年前全然兩副模樣。
嶽飛看到衣衫褴褛,赤足趴在地上痛苦哀嚎的老人。
嶽飛看到賣妻賣女,喝得不省人事的賭棍。
嶽飛看到身患巨病,因着無錢醫治默默流淚的孩童。
嶽飛看到赤着上半身癱躺在地上,猶如一個活死人一般的壯年男子。
他都看到了,他也都記在心裏了。
一路由西至東,挨個看下來,心情大爲震撼。
他心中赫然萌生出一個巨大的問号,那便是:這樣的世道究竟何時是個頭?
他尚且還沒有進汴梁城内,心中便已悲痛得無以複加。
長久以來,一個巨大的疑團始終凝聚在他心中。
那便是:國家對于百姓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什麽精忠報國,什麽盡自己所能保家衛國。
對于并不是這個國家的既得利益者而言,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他身世與韓世忠相差無幾,祖上三代,均是貧苦無依的農民。
似乎從有記憶開始,人生中便從來都沒有過什麽美好的時刻。
放眼看員外家的公子,官宦家的小姐,他們都是養尊處優,平日裏的日子過得猶如花開爛漫般那麽美麗而又精彩。
反觀自己,仿佛從始至終,都猶如在泥潭裏奮力掙紮着一般。
又試問,精忠報國究竟有那麽重要嗎?
他從天明時分一直走到暮色四合,走到汴梁外城時,天地之間已是一片昏暗。
明亮的星辰鋪滿蒼穹,月色慘白得瘆人。
他一聲沉沉歎息,面無表情地輕聲說道:“就這樣了嗎?應該就這樣了吧。”
也不知具體究竟是哪一時哪一刻,他一路匍匐前進着終于走到汴梁城的包公河。
橋下河水清澈,剛剛下過雨的河邊泥濘無比。
随着一陣寒冷夜風襲來,嶽飛不禁是打了個激靈。
他緊了緊身上的行囊,一腳踏到橋上,準備接下來開始加快腳步,離開這萬分險遭的橋面。
一口氣便行出一千多米,正要拐彎時心亂如麻間,身上的行囊竟是“噗通”一聲,順着半壞的橋梁掉進河水裏。
嶽飛大驚失色,一聲驚叫,連忙伸手去抓。
然而行囊之中的大小物事,此刻已然全部都落進河裏,甚至有一些衣物都已飄在河面之上。
嶽飛心中一緊,擡起腳來,踩在一塊石墩上。
心急萬分,一心想着幹脆沖進這包公河裏,将掉下去的衣物給撈上來。
然而卻也不知怎地了,倒起黴來,連老天爺都跟着折磨他。
他左腳分明都已踩上了石墩,右腳正要用力将身子向上挺。
突然之間,卻又崴了腳,“哎唷”一聲慘叫,他整個人便癱躺在地上。
他氣喘籲籲地望着蒼穹之中的密布的星雲,咬緊牙關,恨得不停用拳頭捶地。
此時,河岸邊剛好有一官員夫人帶着個半大孩子匆匆忙忙行走而來。
那半大孩子手中火把的火光已然甚是微渺,那夫人手中的火把,卻旺盛得将她二人周身四處都照得明亮如晝。
那半大孩子想也不想,一把就将手中的火把扔在地上。
火把先是自行滾動了幾下,随後一陣陰風吹來,這支火把鬼使神差一般滾落到了嶽飛手邊。
嶽飛扭過頭去,定睛一瞧,剛好是與那名官員夫人四目相對。
那名官員夫人眼見癱躺在地上,衣衫褴褛的嶽飛,臉上登時流露出輕蔑的神情來。
“呸!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窮小子,又髒又臭,這大好的汴梁城白白地被給你玷污了!”
官員夫人一面說着,一面拉着身旁的半大孩子快步走開。
良久,又是良久,嶽飛将那支尚且還沒有熄滅的火把從地上拿了起來。
一隻手緊緊抓着橋梁,另一隻手試探着将這支火把伸向包公河,照亮那些漂流在河面的衣物。
嶽飛望着望着,手中的火把已然将要燃盡了。
他雙眼目光飽含落寞與滄桑,當即輕輕地将這支火把一揮,扔進包公河裏。
很快,這支火光微渺的火把,便全須全影地被包公河的河水所覆蓋住。
眨眼間,這微渺的火光便徹底熄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