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沨在鍾家住下是嶽氏的意思,鍾岄不便違拗,也就沒有多說,甚至連阿年去向他爹爹請安都未阻攔,隻是自己不與他講話,也不與他同食罷了。
沈沨明白這是鍾岄做出的最大讓步,自己也不奢求更甚。
兩人的關系一直沒有破冰,傳到了王都,文逸恨鐵不成鋼地寫了封信給沈沨,其中還有文姝的破口大罵。
但是沈沨隻在冗長的信件中看見了“烈女怕纏郎”五個大字。
沈沨默默将信放在案上久久不語。
江流瞧着沈沨爲難的樣子:“主君?是文二爺那邊有什麽爲難的事嗎?”
沈沨許久搖了搖頭:“無事,大娘子如今在哪裏?”
“聽常歡說與小少爺去武定西郊行止山裏踏青了。”
“你去備馬,我也去。”沈沨淡道。
“是。”
鄲州西邊的行止山綿延幾百裏,在武定這裏陡峭險峻,形成了奇絕的陡石風貌,自古爲文人志士所贊歎。
沈沨并未來過行止山,亦然驚歎于千岩怪石的鬼斧神工,但他仍然有更重要的事。
駕馬進到山裏,未行多久便見到了鍾岄與阿年母子二人在草地上踏青遊賞,沈沨未上前,隻在不遠處看着妻兒。
阿年正同全保耍鬧,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沈沨與江流,欣喜道:“爹爹也來了!”
鍾岄順着阿年的眼神看去,神思一滞,沒有說話。
沈沨見妻兒發現了自己,隻好下馬上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聽說你們來山裏踏青,我不放心,所以來看看。”
“可是我們有逢霜姐姐和摘露姐姐啊。”阿年天真地看了看不遠處馬車邊的逢霜與摘露。
鍾岄微微蹙眉,上前将阿年拉到自己身後:“阿年,我們走。”
沈沨忙道:“我不會妨礙你們的,隻在不遠處。”說罷又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鍾岄。
鍾岄并非無理取鬧之人,見沈沨卑微至此,隻拉着阿年往不遠處走了走。
日上三竿,鍾岄命常歡帶人拿出了準備好的吃食,卻見到不遠處樹蔭下閉目乘涼的沈沨與百無聊賴的江流。
“爹爹應該是爲了保護我與阿娘來得急了,沒有帶吃的,爹爹肚子餓不餓啊?”阿年皺着小小的眉頭,朝鍾岄眨眨眼睛。
鍾岄一扯嘴角,将一個食盒交給常歡:“裏面有些糕點和蜜漿,去給送過去。”
“我去給爹爹送!”阿年得逞般笑了笑,牽着常歡的手走向沈沨。
沈沨見阿年過來,摸了摸他的頭:“怎麽了?”
“阿娘讓我給你們送些吃的。”阿年回頭瞧了一眼不遠處自顧自别扭的鍾岄,嘿嘿笑了兩聲。
“幫我謝謝你阿娘。”沈沨溫和一笑。
“阿爹,你上不上道啊。”阿年恨鐵不成鋼道。
沈沨微微一愣:“這樣的話是誰教你的?”
阿年癟了癟嘴,恨鐵不成鋼道:“阿爹,一會兒我帶着阿娘去山裏,你在後面跟着些。”
沈沨不明就裏:“你是要做什麽嗎?”
阿年笑了笑:“這個阿爹你就别管了。”
阿年走後,沈沨看着阿年的背影失神,仔細琢磨着阿年方才的話。
江流在一旁撓了撓頭:“主君,小少爺這是要做什麽?”
“這孩子,同之前不太一樣了。”沈沨淺淺笑着,“脾性随她多一點。”
簡單用過飯後,阿年提出要與鍾岄賽馬。
“不行,你年紀太小,之前都是騎的矮腳馬,如今這裏隻有大馬,獨騎實在是危險,你還是同阿娘共乘一匹馬跑跑吧。”鍾岄搖頭拒絕道。
“阿娘,我已經不小了!”阿年抗議道,“舅舅早就教過阿年如何跑馬了。況且阿娘之前不是也說要多多強身健體嗎?我聽姝姨說過,阿娘你六歲便與她賽過馬,同樣也是高頭大馬,怎麽到了阿年這裏就不行了?”
鍾岄一時啞口無言,思索半晌,勉爲其難答應了他的請求。
鍾岄本就穿着輕便衣服,拉着阿年母子二人分别上馬,扯動缰繩,由慢到快駕馬向遠處跑去。
沈沨不知道阿年打得什麽主意,但終究擔心她們,便上馬跟在後面。
“駕!”阿年第一次騎上高頭大馬,自然喜不自勝,駕馬的速度越來越快。
鍾岄開始有些察覺:“阿年,慢一些!”
阿年看見不遠處較陡一些的山坡上有一棵常青樹,興奮道:“阿娘,我們比賽看誰先到那棵樹那裏!”
“我不同你比!你給我慢一些!”鍾岄蹙眉去扯阿年的缰繩。
阿年賭氣一般揮起馬鞭,駕馬飛速前去。
“阿年!”鍾岄焦急,駕馬趕上去。
快到山坡時,忽然竄出了幾隻兔子,驚着了阿年的馬,發狂一般朝另一處奔去。
阿年一聲驚呼:“阿娘!”
鍾岄一驚,焦急揮着馬鞭沖上前去。
随後的沈沨亦是忙扯缰繩趕上前。
受了驚的馬橫沖直闖,向一處斷崖奔去,若不阻止,阿年連人帶馬便要摔下斷崖。
鍾岄發了狠,拔下頭上的钗刺入自己所騎馬兒的腿,馬兒劇痛,飛奔上前,終于追上了阿年的馬。
鍾岄扯着阿年的馬缰繩,瞧了一眼越來越緊的斷崖:“阿年,跟阿娘一起跳下去!”
阿年卻早就被吓得說不出話來。
鍾岄心一狠,瞅準了一處草木茂盛之處,将阿年猛地推了下去。
阿年摔下馬,倒在雜草之中,忍着痛朝鍾岄喚了聲:“阿娘!”
沈沨飛速略過了阿年,駕馬朝直沖斷崖的鍾岄奔去。
鍾岄顧不上應阿年,她亦準備跳馬,然而已來不及了,兩匹馬沖出了斷崖,連帶着鍾岄也摔了出去。
“岄娘!”沈沨亦從馬上一躍而起,拉住了鍾岄的手臂,摔到了懸崖邊上。
鍾岄懸空,被沈沨拽着手腕,忍住沒有叫出聲來。
“你等着,等着我救你上來!”沈沨蹙眉咬牙道,然而卻是半分力氣都使不出來。
他拉着鍾岄的手臂,正是當初受傷肩膀一側的手臂,剛剛見好的傷口,如今卻又被扯裂流出了淙淙的鮮血。
鍾岄看到了鮮血順着沈沨的手臂流到了自己的手臂上,一時心驚:“你的傷!”
“不礙事。”沈沨吃力咬牙沉聲道,試着使了使力氣,卻是徒勞無濟于事。
“沈沨,你放手吧!你放手!”鍾岄哭道。
“我不會放手。我絕不會放手,我再也不會放手了!”沈沨亦是紅了眼,落下的眼淚滴到了鍾岄的頰上。
“爹爹,阿娘!我來幫你們!”阿年摔傷了手臂,忍着痛起身,哭着向兩人走去。
沈沨卻忽然瞧見了身下的岩層因爲剛剛馬匹的踩踏與撞擊,有了斷裂之勢,忙呵一聲:“别過來!等人來!”
鍾岄亦是見到了岩石的裂層,費力伸手去掰沈沨使力到泛白的手指,誰知沈沨卻握得極緊,絲毫不給她機會。
她隻得歎了口氣,含淚笑道:“你放開吧,我不怪你了。再這樣下去,我們二人便都活不成了。”
“莫要說喪氣話!”沈沨忽然瞧見斷崖下有一處長滿了草的平台,又扭頭看到不遠處正在快馬趕來的江流。
“阿年,别過來!聽到了嗎?”沈沨急問道。
阿年點了點頭,哭着應道:“聽到了。”
“等爹娘回來。”
沈沨無奈朝阿年一笑,飛身擁住了鍾岄摔了下去。
阿年一愣,便要向前奔去:“爹爹,阿娘!”
“小少爺!危險!”江流飛身下馬抱住了阿年,話音剛落,方才沈沨身下的斷崖邊便分崩離析成岩塊墜落下斷崖。
阿年瞪大了雙眼,淚水奔湧而出:“快去救我阿爹阿娘啊!快去救救他們啊!”
江流瞧見了阿年身上的傷,攔住欲奔上前去的阿年:“小的這便調人去找!小少爺的手臂斷了,必須要立即醫治。”
阿年拼命掙紮着,哭着昏死過去。
江流立即抱起阿年上馬,飛奔疾馳而去。
二
沈沨朝鍾岄撲來的那一瞬間是背着光的,鍾岄看不清他的臉龐,卻有了“如此殉情,倒也不錯”的念頭。
此念頭一出,鍾岄自己也驚到了。
被沈沨擁住摔下再次醒來時,鍾岄隻瞧見了落日黃昏,以及身旁昏迷不醒的沈沨。
摔下來時沈沨擁住了鍾岄,絕大多數的傷全在沈沨一人身上,鍾岄隻手上受了些擦傷,這讓她更加自責。
“沈沨,沈沨!”鍾岄連忙搖着沈沨的身子,見其沒有反應後,顫抖着伸手去試他的鼻息。
萬幸沈沨依舊活着,鍾岄豆大的淚珠湧出了眼眶:“沈沨你醒一醒啊,你别吓我!我不經吓的。”
沈沨沒有回應,但肩上的傷依然冒着血。
鍾岄扯下一塊幹淨的衣擺,爲其包住了傷口,擦了擦臉上的淚:“我不該同你賭氣,我隻是氣你拿着爲了我與阿年好的幌子,什麽也不告訴我,自己一人獨力背負所謂的道義。”
“我是你的娘子,又不是一個擺設,我們應當一起面對的。”鍾岄不知爲何自己臉上的淚怎麽擦都擦不完。
“沈沨,我求你醒過來好不好,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鍾岄用額頭抵住了沈沨的額頭,泣不成聲。
“娘子。”沈沨開口,有氣無力地喚了聲鍾岄。
鍾岄一愣,忙擡頭看向他。
隻見沈沨疼得蹙眉,卻還朝鍾岄扯了個笑:“莫要害怕。”
“沈沨,沈沨……”鍾岄避着沈沨的傷小心擁住了他,喜極而泣。
鍾岄哭着檢查了沈沨的骨頭,所幸沈沨亦都是皮外傷,沒有傷到筋骨。
她小心扶着他坐了起來,靠在岩壁上。
不遠處便是落日黃昏,餘晖灑在一望無際的千層岩上閃現着獨一無二的燦爛光輝。
鍾岄愣住了,不禁喃喃道:“之前武定縣志中有雲,千層岩之奇觀,非落日時分不可觀,我之前無論在山腳山腰山頂看都無法體會一二,如今才恍然。”
沈沨順着鍾岄的眼神望去,忽然一笑:“之前讀《北昭山水志》時曾讀到,鄲州武定千層岩落日霞光,有情人見之可保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次,我答應你,你也答應我好不好?”
鍾岄聞言挑眉:“那書我之前閑來無事也讀過,沒見過這種說法,這是誰說的?”
“我說的。”
沈沨正色,輕輕捧住鍾岄的臉頰,小心吻了上去。
餘晖絲毫不吝啬地灑照在二人身上,似乎在相慶這對有情人的坦誠與冰釋前嫌。
最終二人在天擦黑時被江流帶人找到,一前一後被救了上來。
回到鍾府後,大夫爲沈沨上了藥,再次仔細囑咐道:“沈相公的傷口裂開不止一次,這次必須得好生将養,否則這條手臂便要不得了。”
鍾岄明白利害,連聲答應。
“小少爺手臂上的傷亦然,孩童好起來還快些,但還是不可小觑。”大夫提筆寫下了兩張方子,“這是兩位的藥,小少爺受了驚吓,在下還添了些甯心安神的藥,莫要搞混了。”
“多謝大夫。”鍾岄仔細看了,連聲道謝。
大夫走後,鍾岄好容易哄睡了阿年,吩咐常愉小心照看後又回房去瞧沈沨。
沈沨躺在榻上,見鍾岄進房門後,笑着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鍾岄扯了扯嘴角,不情不願地上榻,躺在了沈沨的身旁:“我睡相不太好,你小心一些别讓我壓到你的傷口。”
“你我同床共枕十數年,我早就摸清了,放心吧,我自然會躲着些。”沈沨一本正經調笑道。
“嘶——”鍾岄蹙眉納悶道,“你這些都是跟誰學的?”
沈沨不答,從背後擁住了鍾岄,将頭埋到了鍾岄的發間:“爲夫太累了,娘子安枕吧。”
鍾岄知道今日沈沨累極,便也不再說話,跟着沉沉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