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響本就是祁承安插在祁孔身邊的耳目,不斷往王都傳遞廢太子複辟謀反的消息,使得祁孔在王都的心腹被祁承與沈沨一一解決了。
且東宮十率府盡是祁承的人,王都城郊還駐紮着三千王畿衛,王都宮變本就不足挂齒,再加上祁承當着禦林軍的面做出的承諾,叛軍的主力僅不到兩日便或死或降。
祁孔知道曾響不忠之後,其實并未把重點放在王都宮變,而是一不做二不休,以王都天子虐待親子爲由反了,殺了曾響,割據晟州自立爲王,自以爲胸有成竹地起兵,可以爲自己掙得一地王侯。
然祁承早就命骠騎将軍東方斂從平州調了精銳鎮守在晟州邊地,隻待晟州反叛的消息一出,便出其不意一舉拿下祁孔。
文逸回到文府的時候,已是第三日的黃昏。
宮中本有善後的差事等着他,但府中黃氏生産的消息傳來,文逸自然沒有留下的心思。
章琰索性準了文逸先回去。
沐浴更衣焚香之後,一襲白衣的他抱着懷中的嬰孩,面上終于露出了些許喜色。
“官人有沒有受傷?要不要緊?”榻上的黃氏還是很虛弱,忍不住關心道。
“一點小傷而已,娘子莫要擔心。”文逸朝黃氏粲然一笑,“辛苦的是娘子。生産之時,我沒有陪在娘子身邊,是我的過。”
“官人身爲朝臣,心憂今上社稷,妾身明白的。倒是家裏的事辛苦了岄姐姐。如今叛亂事一了,岄姐姐與沈相公也可團聚了。”
文逸眼中笑意一滞,幹笑着應了兩聲。
黃氏身子弱,說了會兒話便疲累極了,文逸将孩子交給乳娘,扶着黃氏躺下,待她睡着後,輕歎了口氣便出了内室。
鍾岄坐在正廳,見文逸出來,不禁打趣道:“那日府裏兇險,宮變的慘烈可想一般,文小相公受累了。”
文逸卻笑不出來,垂首彎了彎嘴角。
鍾岄敏銳地看出了異樣,揚了個笑不禁試探道:“想必文相公是累了,我也不多叨擾了。文相公已經歸家,他是也回府了嗎?”
文逸的唇微微顫動,沒有說出來話。
鍾岄挑眉:“怎麽了?他還在宮裏?”
文逸爲難地瞧着鍾岄,緩緩搖了搖頭。
鍾岄的心揪了起來,上前抓住了文逸的衣袖,焦急問道:“他如今在哪兒?”
文逸抿着唇,不知如何同她講。
鍾岄問不出結果,放開了文逸,又一把扯過了一旁的雲朗:“你說。”
雲朗亦是爲難,瞧了一眼文逸。
“叛亂時沈沨護着太子躲避叛軍,等叛軍被剿滅後,便不知所蹤了。”文逸沉重開口。
“怎麽可能不知所蹤?”鍾岄蹙緊了眉反問。
文逸忙解釋道:“皇宮宮宇衆多,許是他躲到哪裏了,一定會找到的。我回來的時候,今上與章大人派了不少人去找。”
鍾岄抿唇不語,思緒驟如亂麻。
“文大人,文大人!”章琰身邊的問渠焦急從院外而來。
文逸瞥了一眼鍾岄,緊張問道:“如何?”
問渠爲難地搖了搖頭,瞧了一眼鍾岄,上前同文逸輕聲道:“找到太子殿下了,在西六宮的康成殿内。太子殿下一切安好,隻是發現時身旁有一灘血,沈相公不知所蹤。”
“我家大人說可能是叛亂之時,沈相公獨自一人引開了追殺的叛軍就,就……”
文逸瞳孔一縮,顧及着鍾岄,拉着問渠往外走了走,又忙問道:“都……都,都找過了嗎?”
問渠會意無奈道:“是,不過沒有找到沈相公,清掃時在完整的屍首中沒有找到。”
“隻是還有不少殘損嚴重的屍首,辨不出人來的那些,便不好說了……”問渠壓低聲音道。
鍾岄本想告訴二人,自己可以聽見他們的話,然而聽問渠話音一落,她的心口驟然一痛。
宮變慘烈兇險,刀劍無眼,沈沨如今還沒有蹤迹,鍾岄一陣恍惚,腳下一時沒有站穩踉跄了兩步。
“岄姐姐,”文逸連忙扶住了鍾岄,“姐姐不要往壞處想,沈沨他福大命大……”
“那些辨不出人的屍首在哪兒?”鍾岄穩了穩身子,冷不丁問道。
文逸蹙眉:“岄姐姐……”
“帶我去。”鍾岄顫抖着聲音,極力裝出堅強鎮定的樣子,卻還是讓人聽出了哽咽。
“戰場慘烈,鍾娘子還是在府中等消息吧。”問渠亦是擔憂道。
“帶我去吧。”鍾岄搖了搖頭,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至少我可以辨出來。若沒有他,我們皆可安心。若有他……”
鍾岄的眼圈愈加紅了:“我帶他回家。”
文逸肅然,隻好點了點頭:“我随你同去。”
“你是剛做父親的人,見血不吉。黃娘子如今體虛,你留在府中也好讓她安心。”鍾岄朝文逸扯了個笑,語氣卻是不容否定的堅決。
二
鍾岄沒有進過宮,第一次進宮竟然是爲了找尋生死未蔔的沈沨。
如今的皇宮,滿眼鮮紅,禦林軍中的叛黨主力已被殲滅,剩餘的不足爲懼。
鍾岄在問渠的護送下在數不盡的滿是血污的辨不清面容的屍首中翻找着。
章琰從紫和宮出來,受命主持清尾事宜,瞧見鍾岄後有了一絲詫異。
一旁的唐争有些疑惑:“那兒怎麽有個女人?皇宮禁地豈能由她如履平地?”
“那是沈相公家的鍾娘子。”章琰喃喃。
“沈大人,還沒有找到嗎?”聞言,唐争變了臉色,看着不知疲倦的鍾岄翻找的動作有些動容。
章琰抿唇,許久歎了口氣:“由她去吧。”
說罷,章琰便由另一條道離開了。
唐争收回眼神,同樣跟着章琰漸漸走遠。
宮禁将閉,鍾岄也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不識人的小太監見狀報給了王善,王善幾次三番規勸無果後又報給了祁承。
祁承正在徐頌卿的長樂宮中。
徐頌卿躺在榻上沉沉睡着,眉頭緊閉,呓語不斷。
一旁的搖籃中安睡着祁玉衡與祁宸樂。
祁承沉默許久後擡首,朝一旁候着的霓裳問道:“太醫怎麽說?”
“皇後娘娘心悸受驚,氣血兩虛。宮變之後娘娘心憂太子殿下,一直沒有合眼,殿下被安好送回來之後娘娘才歇下,而後便被夢魇着了,遲遲醒不過來。”
祁承斂眸:“被夢魇着了?她這幾日醒着的時候都見過了什麽人?”
霓裳想了想:“昨日顧賢妃來寬慰過皇後娘娘,兩位娘娘在内室裏說了好一會兒話。”
一聽到“顧賢妃”三個字,祁承眼神中閃過了一絲遲疑:“當時内室沒有留人伺候?”
“當時賢妃娘娘說有要事相商,事關太子與六殿下,不能讓人知道。就連陪着皇後娘娘的德妃娘娘也被請了出來。”霓裳爲難道,立即跪了下去,“是奴婢失職,請陛下恕罪。”
祁承微微凝眸:“顧賢妃……”
“陛下,”王善進門爲難行禮,“鍾娘子攔住了送往亂葬崗的運屍車,還在找着沈大人。”
祁承瞥了一眼王善,許久歎了口氣,略有自責道:“沈沨如今生死未蔔,是朕的過。撥給她一些人幫着找,由她去吧。”
王善會意:“是。”
“去将尚宮令給朕找來,皇後的病與顧賢妃脫不了幹系。”
“是。”
“臣妾已經将尚宮令帶來了。”忽然一個身着華麗藍衣宮裝的女子進到殿中,捧着一本卷宗直直跪在祁承面前,身後跟着跪下的綠袍女官便是尚宮令。
“陛下,如今姐姐之症分明就是中毒!昨日顧賢妃走後姐姐便覺得不适,臣妾覺得此事可疑,于是召來尚宮令暗查。查出昨日顧賢妃來時身上所染之香乃是東昌王室秘香,古書上與冬滄耳、塗浮林在一起可緻人産生幻覺,重則有性命之憂!非東昌王室解藥不可解。”
“顧賢妃早在王府時便對姐姐心生怨怼,其心可誅。求陛下還姐姐公道!”
“她以爲仗着東昌與北昭交好,朕不敢動她嗎?”祁承緊緊握住徐頌卿的手,眼神一凜,“去将那個毒婦帶過來。”
一旁的尚宮令有些爲難,上前向祁承磕了一個頭:“陛下,雖然近乎可以确信皇後娘娘之症與東昌秘香有關,也知道那日賢妃娘娘染上了那香,但德妃娘娘與臣并未在長樂宮找到冬滄耳與塗浮林的蹤迹,這幾日皇後娘娘也并未接觸過兩種藥物。”
祁承的眼睛眯了起來:“你是說,還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定死此罪?”
尚宮令的眉擰成了一個結:“陛下!此事尚待繼續詳查,若陛下如今貿然定罪,恐顧賢妃與東昌那邊……”
祁承竟然在心裏權衡起來,抿唇沒有說話。
見祁承竟有些動搖,雲德妃雲想衣的眼神一滞,又重重磕了兩個頭:“陛下!此毒兇險,若三日内未解,姐姐便有生死一劫了!臣妾請陛下抄查彩鸾宮,逼顧賢妃交出解藥!”
祁承又瞧了一眼徐頌卿,站起了身:“朕去彩鸾宮見她。”
“陛下如今切不可在此事上畏縮猶豫!”雲想衣心憂地看向榻上的徐頌卿,扯住了祁承的袖子求道。
“朕知道。”祁承的腳步頓了頓,又擡步走了出去。
三
宮中宮室都被清點了一遍,仍然是沒有任何消息,鍾岄的心愈加絕望,開始一門心思撲在運往亂葬崗的屍首上。
因爲她得了祁承的默許,得了幾個人手幫着找,雖然還是需要一個個辨認,但搬來翻去方便了許多。
鍾岄從夜裏找到了天亮,片刻沒有合眼,但仍然沒有沈沨的蹤迹。
死傷人數實在是多,都要一批批運往亂葬崗,沒有人會等着她。
天漸漸擦亮,鍾岄累極靠在宮牆微微喘息着。
她面色蒼白,眼下烏青,滿手滿身的血污,甚至渾身上下都是血腥的味道,狼狽至極。
忽然一塊帕子遞到了她面前。
鍾岄擡首,疑惑問道:“不知這位軍爺是?”
唐争抱拳行禮:“禦林軍左統領唐争。”
鍾岄撐着宮牆直起了身子,向後退了一步颔首行禮,聲音細弱,禮貌而疏離:“妾身見過唐統領。”
唐争見鍾岄有戒心,連忙解釋道:“當初沈大人在鄲州的作爲在下早有耳聞,隻是仰慕沈大人大義,沒有别的意思。”
鍾岄聞言,這才小心接過了唐争手中的帕子,道了謝。
唐争見狀,忙讓身後人遞來了一個食盒:“想鍾娘子一日滴水未進,這是些吃食,鍾娘子可用一些。”
“多謝,妾身不餓。”鍾岄擦了擦汗,沒有接食盒,又轉身走向了裝載屍身的馬車。
唐争沒有再勸,剛要轉身,卻見鍾岄捂着肚子痛苦地昏死過去。
“鍾娘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