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沈沨出發去永安,與文逸商量如何完善公文。鍾岄依舊照料全家。
送走沈沨後,阿年陪楊氏去後院散步,鍾岄在正廳喝茶。
其實沈沨接下沈家家業,繼任沈家家主之後,原本宵小也都意識到了沈沨的手段,大多規矩下來,其餘少數則被鍾岄與沈沨一起料理了。
如今田莊鋪子回歸正常,沈家和樂安甯,鍾岄管家不算難事。
鍾岄隻是有些擔心沈沨。
“姑娘。”常歡進了門,向鍾岄行禮。
“如今姑娘成了沈家真正的主母,是該叫大娘子了。”逢霜在一旁和聲提醒道。
“這麽多年都叫過來了,現在又沒有外人,由着她吧。”鍾岄放下手中的茶盞,淡淡笑道。
常歡得了允準,心頭一喜,又行了一個禮:“謝姑娘。”
“何事?”鍾岄好整以暇道。
“門房來報,說有自稱文姑娘派來的人求見主君主母。”常歡規矩道。
“文姝?”鍾岄一時疑惑,“有文家印信嗎?”
常歡搖了搖頭。
“這便奇了,文姝每次派人來都會帶着印信以示身份,防止有人假冒。”鍾岄摩挲着黃花梨椅子的把手,沉思道。
“那奴婢去讓人把他轟走?”常歡請示道。
思索片刻,鍾岄微微搖頭:“他無故冒充文家夥計求見,想必是有什麽事,還是讓他進來吧。”
“大娘子不可,萬一有詐?”逢霜勸道。
“左不過騙些個銀錢,我不給就是了。”鍾岄向常歡揮了揮手,“帶他來見我吧。”
“是。”常歡退下。
不一會兒,常歡帶着一個灰頭土臉的男子進門。
“鍾娘子萬福。”那男子垂首向鍾岄行禮。
鍾岄隻覺得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奇疑:“把頭擡起來。”
那男子擡起了頭,用手随意擦了擦臉,露出了本來的模樣。
“困思?”鍾岄認出了來人,正是尤翰庭身邊的困思,“你來求見所爲何事?”
困思面如土色,朝鍾岄磕了個頭:“小的來求沈相公和鍾娘子給條生路。”
“生路?”鍾岄挑眉,“你家大人讓你來的?”
困思連忙搗蒜般搖頭:“是小的自己偷偷跑來的,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喬裝。”
“你可是服侍了你主子二十多年的貼身奴才。”鍾岄不願輕易相信他。
困思咬着嘴唇,許久才思索着開口:“一旦沈相公的公文遞給今上,今上降罪尤家必是滅門之禍。而我家大人想活,已經打算到時把小的推出去頂罪。”
“所以無論如何,小的都死路一條。”困思凄慘苦笑道,“生死面前,能活下去,誰會想死?”
“自古以來便有忠仆舍命護主。你們家大人對你不好嗎?”鍾岄挑眉,“值得你這般背叛他。”
困思垂下頭:“小的不敢隐瞞,廢太子身邊的毛遜,便是我家大人殺的。”
“在我家大人眼中,小的隻能算是奴才,隻是主子的一個物件,活着幫主子做事,就是死也得爲主子而死。”
“小的怕夠了。”困思将頭重重磕在地上,“小的如今将知道的全都說給鍾娘子聽,隻求鍾娘子放小的一馬。”
鍾岄聞言,饒有興緻地讓常歡爲自己滿了茶水:“你說說看。”
困思深吸了一口氣:“最早大人得官,給鍾娘子寫的訣别書,實際是出自小的之手。”
鍾岄端着茶盞的手一滞,轉即不着痕迹地和了顔色,抿了一口茶水,不鹹不淡地道了句:“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見鍾岄面無異色,困思又趕忙道:“後來沈相公在覃臨查到的尤家的事,除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奸淫糊塗事是庸二爺所爲,絕大多數如妨礙縣務、謀權奪利之類的其實是主君和康大爺做的。”
“我知道。”鍾岄輕笑一聲,“我與沈沨一直都不相信,尤翰庸一人便可以攪動整個覃臨的縣務,更不要提與朝中還有瓜葛。”
鍾岄的興緻少了許多,出言少了許多耐性:“你若隻拿這些來打發我,那便回去吧。”
困思咬着唇想了一會兒,許是妥協,向鍾岄重重磕了一個頭:“還有廢太子的事。”
“廢太子?”鍾岄反問,示意困思說下去。
困思拿定了主意,心一橫:“尤家式微之後,主君和康大爺先是去王都投靠了臣二老爺。臣二老爺在朝中明面上是中立清流,但實際上是實打實的廢太子黨。”
“這麽多年深藏不露啊。”鍾岄喃喃,示意困思接着說下去。
困思點頭附和兩聲:“所以臣二老爺不方便做的事,會托主君和康大爺幫着做。”
“也包括尤薇嫁進齊國公府嗎?”鍾岄含笑問道,“便是他們拿着自家女兒的姻緣,充自己的門面?”
困思讪笑兩聲:“覃臨尤家沒敗落時,王都臣二老爺與覃臨尤家本互爲鼎力,一方式微另一方自然也站不住腳跟了。尤家式微後,臣二老爺自然需要其他貴胄的助益來補上覃臨尤家的空缺。”
“他自己沒有女兒嗎?”鍾岄正色道。
“臣二老爺子息薄,隻有一個不足豆蔻的姑娘。”困思撓頭,“更何況齊國公爺年事已高,臣二老爺自然舍不得自家姑娘。”
雖然尤薇可憎,但在被迫嫁給比自己親爹歲數還大的老頭子這件事上,也算可憐。
鍾岄面上下意識有了些許愠色:“接着說。”
困思得命,點頭又道:“主君與康大爺投靠臣二老爺後,主君在王都幫着臣二老爺做事,康大爺則到代、保二州幫着廢太子做事。”
“慢着,”鍾岄打斷了困思的話,狐疑道,“你是你們家庭三爺身邊的人,若我沒猜錯那段時候你應該和他在武定吧?怎麽會對家裏别人的事如此了如指掌?”
困思垂下頭:“不敢欺瞞鍾娘子,鐵礦之事其實我家大人也有參與:鄲州地處極南,離王都偏遠,而武定又在鄲州西陲,鄰近西梁,私礦都是從武定運過去的。每一批私礦其實都是經過了我家大人的手的。”
鍾岄心中一驚,面上卻沒有過多表現出來,強作鎮定道:“鄲州刺史可是章琰章大人,不可能沒有察覺。你說的可屬實?”
“我家大人是武定縣尉,嶽丈又是武定縣令,這麽些年在武定早就穩了腳跟隻手遮天,自然有法子讓私礦冒着其他物件的名頭運到西梁。”困思不安道。
鍾岄沉了沉氣:“接着說。”
“鍾娘子,小的把這些都跟您說了,我家大人那邊是回不去了,您得保小的一條賤命,小的才能心安說下去。”困思爲難道。
“你若全都說了,我便保你一條命;若讓我查出來你所言有假,你家大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便親命人把你捆回尤家。”鍾岄眼神一凜。
困思不禁打了個寒戰,自覺如今的鍾岄與之前跟尤翰庭有婚約時,自己在覃臨見的那位大不一樣了,自己如同剛出龍潭又入虎穴,瞬間戰戰兢兢起來:“小的,自然不敢。”
“說下去。”
困思咬了咬牙,既然有一線生機,自己當爲自己活一次:“廢太子被貶往晟州之後,康大爺與主君前後腳去了晟州幫着廢太子做事,同時我家大人修長城有功,被诏入王都爲官。之後我家大人忙着在王都立腳,沒有其他的事。隻是後來先帝駕崩前,沈相公被貶,實際是我家大人寫的奏疏,托臣二老爺上報陛下的。”
“所以誣告我家大人,其實是他們兩人的手筆?”
困思點頭:“其實臣二老爺的奏疏已經寫好了,給我家大人看。小的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我家大人看了說還不夠,又加了幾句,說沈相公不是單純頂撞陛下,而還有抨謗朝綱之嫌,如此……”
困思微微擡頭瞧了一眼鍾岄,顫抖着聲音道:“才能讓他翻不了身。”
“混賬!”鍾岄氣極,将茶盞摔了出去,砸到了困思的一旁。
困思連忙又磕了幾個頭:“鍾娘子恕罪!”
鍾岄緩了口氣,蹙眉揉着額角:“接着說。”
“後鄲州之戰,廢太子與西梁、南安皆有瓜葛,命我家大人想辦法利用嶽丈老爺呂家多年在武定的勢力打開南關。并且偷盜鄲州的輿圖獻給南安軍。”
“呂家?”
困思颔首:“事後我家大人将開南關之罪栽給了嶽丈呂家。而那時呂家已經被滅門了。”
困思面露爲難,心一狠補充道:“其實呂家滅門慘案實際上是大人私放了困在西丘的南安殘兵去武定,自己有了借口不去回援覃臨,且,且可以以此爲掩飾,親手殺妻與嶽丈一家。”
鍾岄瞳孔一縮:“呂家滅門一事是他自己親手所爲?”
困思沒有說話,算作默認。
鍾岄的脊背驟然一冷,尤翰庭竟然狠谲到如此泯滅人性的地步,就連自己同窗共枕的妻子都不放過。
“等等,廢太子與南安有瓜葛?”鍾岄緩過了神反問,“那章珏先生的死?”
困思老實道:“是廢太子的手筆。後來廢太子派毛遜大人來傳話的時候,毛遜大人說廢太子讓西梁與南安助他奪位,自會将禹州與鄲州分别作爲給兩國的謝禮。而毛遜大人有些不忍,想讓我家大人勸解兩句。”
困思深吸了一口冷氣:“但我家大人覺得毛遜大人有了二心,斬草除根,直接将他殺了。”
鍾岄愈加心寒:“還有呢?”
“還有,章家公子的死。”困思閉上了眼睛,“是我家大人爲了鏟除異己,與銷毀通敵的罪證,欲殺文小相公,命我假扮成他回營,自己喬裝打扮帶弓箭手入林,又命人假扮南安殘兵引誘文小相公二人,拿淬了毒的箭設計毒害,結果被章家公子給擋了下來。”
鍾岄咬緊了牙,一掌重重拍在了黃花梨木案桌上。
困思一不做二不休又道:“還有沈家老爺的死,也是我家大人爲了讓沈相公丁憂,且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打聽到前一段日子康大爺在晟州收購了晟棉,且會以隆家主君身份赴鄲州世家大會。”
“是故找到了尤家原來的雜役福泉,重金爲誘,交給了他晟棉,薄薄一層附到沈老爺的汗巾上,又與蔡縣令和于知州打好了招呼,在沈老爺辭行的時候讓其喝下極發汗的茶水。”
“所以我家公爹便在路上大汗,止不住用汗巾擦汗,将晟棉蹭入口鼻中嗎?”鍾岄微顫抖着聲音問道。
“倒也不是。”困思搖了搖頭,“汗巾上還下了可以讓人昏睡的藥。大人囑咐福泉,等沈家老爺倒地後便制造騷亂,然後将晟棉塞入沈老爺的口鼻中,後在家仆請來大夫之前便讓蔡石大人帶人趕到,判定身死,随後帶回衙門,交給仵作處理。”
“我家大人本是要殺了那個仵作的,但他已經殺了福泉,而那仵作又是縣衙經年的老仵作,蔡大人怕打草驚蛇,所以沒有讓他下手。這兩日那個仵作又到了文小相公的手裏,想必沈相公與鍾娘子是知道了些什麽。”
鍾岄終于想明白了仵作聶乙的話,身子止不住顫抖着。
困思打量着鍾岄,又補充道:“大人也買通了康大爺身邊的仆役,等到東窗事發之後好嫁禍康大爺。”
“但大人沒有想到,如今沈相公如瘋魔一般不顧真相與證據,鐵了心地要整個尤家的命。所以才慌亂之下打算拜階請罪,拿小的頂罪。”困思哭喪着臉,将頭重重磕在地上,“小的句句屬實,求鍾娘子看在小的本性不壞,還在娘子幼時到尤家時,幫過娘子傳信說話,現在改過自新隻求保命的份上,想辦法放小的一馬吧。”
“日後小的定日日贖罪,以報娘子大恩。”
鍾岄看着将頭磕出了血的困思,無奈揮手:“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我會命人幫你找個藏身之處,畢竟日後還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困思一喜:“願爲鍾娘子肝腦塗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