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鍾岄産子的消息傳到宮裏,祁維鈞稍稍松了口氣,身子卻垮了下去,倒在紫和宮中。
宮裏急召宗親王爺進宮侍疾。
天下皆傳天子身子不成了,北昭要換新君。
儲位争議最大的,便是廢太子祁孔,與黎王祁承。
入了冬後,天氣愈發寒冷,徐頌卿爲嶽氏與文姝在黎王府安排了客房,又爲孩子找了奶娘,讓鍾岄在王府坐月子方便府醫照料。
夜裏,鍾岄送走了文姝與嶽氏,看着搖籃中熟睡的孩子,一滴熱淚從臉龐滑落。
“鍾娘子可睡了?”徐頌卿的聲音傳了進來。
鍾岄連忙擦了擦眼角,命常歡去開門:“妾身未睡。”
“晚膳見鍾娘子并未用多少,如今娘子在月子裏,爲了自己的身子也當多吃些。”徐頌卿帶着身邊的霓裳端了食盒進門。
“我讓府裏小廚房爲鍾娘子做了椰奶紅豆糕與銀耳水果羹,都還熱着,鍾娘子用一些。”
“多謝殿下。”鍾岄道了謝。
“我雖未生養過,但也是看着府中側妃養子有一步學一步,也懂一些。”徐頌卿笑得落寞,溫柔地瞧着襁褓中的孩子。
鍾岄沒有說話,隻一口一口抿着羹湯。
“沈相公與鍾娘子成婚六年,第一個孩子便是嫡長。當真是好福氣。”徐頌卿接着道。
“殿下貴爲王妃,身份自然與其餘妃妾不同。且想必黎王殿下也有苦衷。”鍾岄想起了臨安侯夫人硬塞蓉娘那時的場景,也不知如何安慰徐頌卿,“況且殿下會與黎王殿下有孩子的。”
徐頌卿微笑看向鍾岄:“你的話我都明白,你也不必安慰我。我隻希望我未來的孩子,可以不像他爹那樣。”
鍾岄笑而不言。
“鍾娘子爲孩子取名了嗎?”徐頌卿笑着岔開了話頭。
“乳名叫阿年。”鍾岄溫和淺笑,“希望他爹可以沒事,我們一家日後歲歲年年,安和從容。”
“一定會沒事的。”徐頌卿回以一笑。
“王妃娘娘。”門外傳來了徐頌卿身邊女使錦衣的聲音。
“何事?”徐頌卿命霓裳出門查看。
不久,霓裳進門來報,見鍾岄在一旁有些猶豫。
“鍾娘子不是外人,你有話便說。”見錦衣神色匆匆,徐頌卿忙道。
“宮裏傳來了消息,說今上不成了,急诏黎王殿下入宮。”
徐頌卿的身子明顯抖了抖:“我知道了,命府裏人都管好自己,越是這般時候,越要謹慎,莫要節外生枝。”
“是。”
見鍾岄亦是一驚,徐頌卿無奈道:“今上的身子這兩年便不行了。如今這是行将就木了。”
“不過。”徐頌卿微微斂眸,“憫平君這段時候一直默默無聞,莫非尤樹臣是憫平君的人。”
“殿下說什麽?”鍾岄一聽尤樹臣便覺得熟悉,不禁問起。
“當初參你家沈大人的,便是當今大理寺的大理正尤樹臣。他向來爲官處事謹慎小心,走一步看十步,如今貿然參奏,我怕是憫平君行棋的前招。”
“尤樹臣?”鍾岄喃喃,“覃臨尤府主君名喚尤樹晉……想必他便是覃臨尤家的遠親了。”
“鍾娘子暫且歇着,我先走了。”徐頌卿似是想到了什麽,安慰道,“不過鍾娘子不用怕,無論外面怎麽亂,我一人護住你們幾人還是足夠的。”
“多謝殿下。”
二
祁承進到紫和宮中時,祁維鈞正在病榻上呢喃着:“熙和,熙和。”
祁承微微愣了愣,上前道:“陛下。”
祁維鈞緩緩睜開了眼睛,瞧見是祁承,笑了笑:“你和你娘,長得可真像啊。”
祁承微微垂首:“陛下過譽了,我娘絕代風華,兒子不及萬分之一。”
“闵铎,把那邊的布拉下來。”祁維鈞指了指龍榻對面的簾布。
闵铎紅着眼睛上前将簾布取下,簾布後面是一位絕世美人的畫像。
祁維鈞癡癡地瞧着那位美人,苦笑兩聲:“自你娘去世後,你與鳳家再也沒有原諒朕,鳳家再也沒有回過鳳凰山,你也再也沒有喚過朕爹爹。”
祁承喉中一梗,跪在一旁。
“你沒有坐到這個位子上,你不知道這位子上的心酸。當初朕逼你對不住頌卿,與蕭側妃生下天樞,你怨了朕許久。但朕如今隻告訴你一句話,朕這輩子除了對不住你娘,别的人,朕都對得住,特别是你。”
祁承微微仰首。
“朕知道,你要說沈沨的事。如今鍾娘子将沈沨的事鬧大了,朝野内外都在說朕年邁糊塗。”祁維鈞微微一笑。
“朕心裏明白這是尤家拿沈沨來洩私憤的誣告借口罷了。不過,尤家與沈沨的恩怨朕不在乎,朕拿沈沨回王都,不過是爲了将他留給你。”
祁承微微一怔:“陛下?”
祁維鈞費力伸手摸了摸祁承的頭:“承兒,沈沨甯爲谏臣,不爲近臣,應是很對你的脾氣吧?朕打算把他留給你。但以朕如今的身子,若急诏他回王都,定會被人以爲是另立新君的先兆,若被有心之人察覺,又會有不少麻煩。所以朕隻能順着尤樹臣的參奏,下旨降罪沈沨,以此爲由,拿他回王都,爲保他平安,特将他關入天牢。”
“掌管王都天牢的必須得是皇帝的親信。有時候,王都天牢比外面任何一處地方都要安全。”祁維鈞眼神中閃過一絲得意,費力地揚了揚嘴角。
“待朕死後,你便可以大赦天下,赦免沈沨。屆時廢太子一黨反撲,你也有可用之人。”
“其實章珏早就從西梁傳來了消息,朕秘而不宣,就是要看看朝中都有誰是廢太子殘黨。”祁維鈞顫抖着從枕下拿出了一份文書,交給了祁承,“你看好了,上面這些人,都不能留。”
祁承心裏一驚,翻了翻手中的冊子,朝中廢太子黨竟被祁維鈞摸了個九成。
祁維鈞歎了口氣,一行清淚從鬓邊滑下:“朕如今是不成了,今後的北昭,便交給你了。我和你娘,在天上好好保佑你。”
“千年前數百天下古國,如今隻剩我北昭獨大,數百年來曆代帝君筚路藍縷,方成就當今基業。當今天下四分,放眼四國,唯我北昭有吞并天下之氣力!你勿忘祖宗基業,兼并四國,一統天下,便靠你們後輩繼續奮進了。”
看着眼前的老人眼神一點點沒了光澤,漸漸沒了鼻息,祁承默默流下眼淚:“爹爹。孩兒拜謝爹爹,謹遵爹爹訓誡。”
隆裕二十五年冬,北昭皇帝祁維鈞駕崩,與原配嫡後熙和皇後鳳氏合葬于長陵,谥号爲文,後世人稱北昭文帝。
三日後,祁維鈞第八子,熙和皇後唯一嫡子,黎王祁承登基,冊王妃徐氏爲後,改年号爲泰昌,稱泰昌元年。
文帝喪禮一過,祁承上朝,宣布大赦天下。
果不其然,沈沨的名字就在其中。
鍾岄生子實在兇險,在月子裏,徐頌卿與文姝、嶽氏、潘氏便極力勸她顧着自己的身子,先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不久果然傳來了沈沨被赦免的消息。
得知沈沨被赦免,日子剛好是在鍾岄出月子後,她終于放下心。
黎王祁承登基爲帝,黎王府便是潛邸,鍾岄已不便再住,出月子之後便辭别徐頌卿,帶着嶽氏與文姝回了自家府邸。
風波初平,沈沨入獄,鍾岄産子的消息才被傳到了泰明,沈霖與楊氏大驚,連忙備了馬車趕到王都。
心疼自家孩子,楊氏抱着阿年哭了許久,見鍾岄也要落淚,又反過來勸解她。
看着自家瘦弱的長孫,沈霖亦是明白鍾岄的不易,吩咐人好生照料鍾岄母子,一衆開支皆由自己來出。
千等萬等等到沈沨出獄那日,鍾岄怕阿年受風,将其托付給嶽氏留在家裏,自己與文姝、沈家夫婦到天牢外面接沈沨。
沈沨消瘦了些,脊背依舊挺拔,已換上了常服,從牢裏走了出來。
見到自家爹娘,沈沨正了神色衣冠,上前跪禮:“爹,娘,兒子不孝,給家裏添麻煩了。”
“是你們夫妻受委屈了。”沈霖上前一步将沈沨扶了起來。
“一家人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楊氏紅了眼角,輕輕攬過鍾岄,“快瞧瞧岄兒吧,她爲了你,吃了不少苦頭呢。”
一見沈沨,鍾岄的眼圈便紅了起來,剛要上前,卻被文姝攔下。
文姝命雲樂端了火盆上前:“沈小相公,跨火盆。”
沈沨謙和笑着,上前從命。
看着江流在一旁垂首不語,有些無所适從,文姝挑了挑眉:“怎麽,你想躲過去?”
江流聞言心頭一喜,道謝上前:“多謝文大姑娘。”
見沈沨被文姝一通折騰結束,鍾岄上前撲入他懷中。
沈沨早已聽說了她産子的辛苦,亦是紅了眼:“抱歉,我沒能陪着你,你受苦了,我對不住你,竟讓你一人獨自面對。”
“不怨你,我們以後,都不要分開了。”鍾岄哭濕了他的衣襟。
“這裏不是久話之地,你們兩個孩子有什麽話還是回去說吧。我們先回去。”楊氏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淚。
“好。”
幾人剛要上馬,卻被一個内侍打扮的人喚住。
認出内侍是黎王身邊的大監王善,沈沨規矩見禮:“王大監。”
“沈大人有禮了。”王善笑着回禮,“傳陛下口谕,原中書省中書舍人,領鄲州通判沈沨沈大人,革職查辦事已明,并無罪過,命官複原職。”
見沈沨沒有說話,王善微笑着向前一步:“沈大人,陛下看了沈大人的謝表與文書策論很是欣賞,說這通判一職非沈大人莫屬,鄲州之治以後還要倚仗大人,還望沈大人敬受。”
沈沨微微颔首,磕頭行禮:“臣沈沨,領旨謝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