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久,王都天子下令,起複沈沨,另起複章珏爲禮部員外郎,出使西梁。
聖旨是章琰親自帶去潛明村宣讀給沈沨聽的。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原中書省從六品起居舍人沈沨,冒死直谏,氣節有嘉。朕念其忠義,特恕其抨謗朝綱之罪,起複爲中書省正六品中書舍人,複禦書房行走,複其官邸,複其泰明沈家子之身,兼鄲州通判,即刻奉旨赴任鄲州,休養民生,欽此。”
沈沨跪在地上,默默無言。
章琰将聖旨收起,瞧着沈沨不言不語如同一尊雕塑,笑了笑:“沈大人高興傻了?連謝恩都忘了?”
一旁的鍾岄扯了扯沈沨的袖子。
沈沨回過神來,拜地沉聲謝恩:“臣,領旨謝恩。”
章琰将沈沨扶起,見沈沨神色非但沒有歡喜,倒平添了幾分躊躇:“别人被起複,高興得都能跳起來。怎麽沈大人确實這個泰然樣子,是不願意回朝爲官?”
沈沨默默許久,輕吐了口氣,行禮開口:“章大人,前幾個月爲官,與這幾個月閑居,讓沈某明白了一個道理,以沈某的脾性,本就不适合做官,望大人上報今上,恕沈某辭不就之罪。”
“那沈大人日後有何打算?”章琰的笑意減了幾分。
沈沨回首看了一眼鍾岄,視線又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回過頭來,鄭重道:“沈某願與我家娘子一起,在此教書育人,織絲務農,教養自己的子孫長大,了此殘生。”
“呵。”章琰笑出了聲,面上雖還挂着笑,眼神卻多了些凜冽之色,他淡笑着看向沈沨身後的鍾岄,“鍾娘子也是這般想的嗎?”
鍾岄微微斂思,今上朝令夕改,又命章琰親自來傳旨,此事必然不會這般簡單。
不過,她雖覺得爲了自己貪閑而将沈沨囿于此實在不妥,但她不願意駁沈沨的面子,謙順福身:“但憑我家夫君做主。”
“呵。”章琰又冷笑一聲,“老夫接了旨意便一路快馬來告知沈大人,誰知沈大人原來是個受了點挫折便一蹶不振的軟蛋,是章家看錯了人,沈大人願一輩子蟄居于此便盡管蟄居下去,老夫告辭了。”
沈沨愣了愣,連忙駁道:“大人,可章珏先生不也是辭不就官,隻願爲縣學先生教書育人嗎?沈某這些日子爲今後出路想了許多,終願以章珏先生爲榜樣,以先生之志爲畢生所求,願悉心教養一村孩童,怎麽就是一蹶不振了?”
“難道章大人也是那種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隻将入仕爲官作爲最高抱負的俗人嗎?”沈沨言辭有些急切仿佛自己内心中也有激烈的掙紮,面上不止想讓章琰理解自己的想法,更是想讓自己内心妥協。
章琰停住腳步,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潛明村消息閉塞,你們一家子住得安貧樂道。殊不知你口中的榜樣,前幾日剛承旨起複爲禮部員外郎,出使西梁去了。”
見沈沨有些驚訝,章琰搖頭歎息起來:“辭不就官不是一個人高風亮節之處,他真正的可貴而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在家國需要之際不推辭而爲的大義。”
“大人,先生爲何被突然起複爲官,出使西梁?”沈沨不禁反問,“就算今上要遣使息戰,也不會強行起複先生。”
沈沨不曾料想潛明村消息閉塞如此,隻在幾十裏外的王都的消息也收不到。
“他是在爲你的鄲州之政争取時間。”章琰怒道,“西梁與北昭本就有世仇,如今西梁與北昭勢如水火,每每陛下問及出使,朝中數百位官員皆默不作聲,唯有吾弟章珏,非爲朝官而自薦,承旨出使虎狼之國。”
“爲的就是給你沈沨沈大人,給鄲州民務争取時間!”
沈沨的心被章琰一句又一句的铿锵之言沖擊着,愣愣瞧向章琰。
章琰一身绯色官袍,頭戴六玉烏紗帽,怒其不争地看着沈沨,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章珏與章琰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容貌上自有七分相像。透過章琰,沈沨仿佛看見了那位文弱的先生承旨跪謝聖恩,換上官袍,戴正官帽,手持符節,踏上了遠去異國他鄉的出使之路。
自己的話,若被章珏先生聽見,也會同章大人一般對自己同樣失望嗎?
見沈沨沒有再說話,章琰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誰也想清閑,但你是讀書人,你自小便受聖賢教化,你與安于囿于奔忙于農戶牧民商販之業的人本就不是一類人,你要明白你心裏的抱負與初心。”
“你以爲你想安貧樂道便可以躲在這裏安貧樂道嗎?你是之前加禦書房行走的起居舍人,知道今上多少事,自你被罷官時起,便有無數人的眼睛盯上你。你以爲的這幾個月的太平,隻不過是我、陛下、鳳家暗中幫你料理了。”
“你躲不掉的,萬一陛下真得發怒,覺得死人的嘴巴是最緊的,你不要命了,還是想讓你的全家給你陪葬?”
章琰歎了口氣,瞧了一眼沈沨身後的鍾岄:“你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你願意你的孩兒生活在這樣的北昭世上嗎?”
“未來,都是孩子們的。你得爲未來打算。既然你有能力有想法,便去做,便去爲你心中的抱負與初心追尋。此時得不到舒展,便有一份力盡一份心地爲自己,爲自己想守護和能守護的人讨個公道。”
沈沨轉身瞧了一眼鍾岄,漸漸淚水模糊了眼睛:“方才是沈某冒犯章大人了。”
二
沈沨最終承了旨,與潛明村保長辭别,并答應自會出資聘請賢能來潛明村繼續教化孩童。
随後沈沨帶着鍾岄收拾了行囊搬回沈宅,沐浴熏香更衣之後,入宮朝見天子。
祁維鈞看着沈沨許久,歎了口氣,讓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好好整頓鄲州民生,自己隻給他三年時間,而後必下旨修築南長城。
沈沨領旨謝恩。
沈沨回到沈宅時正是正午,鍾岄正靠在藤椅上曬着太陽小憩。
接過常歡遞過來的鵝絨薄毯,沈沨輕輕爲她蓋上。
自有孕之後鍾岄很是嗜睡,但她的覺很輕,睜眼見是沈沨,微微笑了笑:“什麽時候回鄲州去?”
“三日後。”沈沨淡道,坐到一旁的軟椅上。
“三日後,我便不能再留了。”沈沨牽起鍾岄的手,兩人的手心都暖暖的。
“我會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我們的孩子。”鍾岄笑了笑,知道沈沨是在擔心自己。
“今上準我完善一處便回王都述一次職,不出四個月,我定回來。”沈沨連忙保證,
“忙則生亂,不如塌下心來做好,你又心細謹慎,好好辦差。”鍾岄輕輕搖了搖他的手。
沈沨抿了抿唇:“我求了潘大娘子照料你,若你自己在王都還是遇到了棘手的事,便寫信給我,我算着時辰快馬一來一回也就七日。”
“你兼鄲州通判,無诏回王都是要受罰的,你怎麽糊塗了?”鍾岄笑着沈沨的癡,“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的,等你回來。你也要好好的。”
沈沨縱然有千般不放心,卻也不得不将鍾岄留在王都。
三日後,沈沨帶着江流江川,遠赴鄲州。
三
天子對沈沨的一應處罰全都免了,消息傳到了鄲州,楊氏與文姝喜極,匆匆趕到王都探望鍾岄。
“岄兒,現下眼見着天便要冷了,你又是雙身子的人,得小心身子,莫要貪涼飲冷。”楊氏仔細檢查了沈宅一應歸置。
“還有之前你們招進來的人,我都聽常歡說了,是些不本分的。如今你懷了孩子,更馬虎不得。我從家裏帶了些幹練懂事的,就留下來幫你料理家事。”
楊氏治家,鍾岄是見識過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此是幫了鍾岄的大忙。
“知道了,娘。”鍾岄拉着文姝坐在一旁,笑着看楊氏忙活的樣子,“娘,你歇歇,我來幫你吧。”
“嬸嬸這般倒襯得我懶不可言,還是讓我來吧,我這次帶了很多……”文姝笑着起身。
“你們兩個都沒有生養過,還是歇着吧。”楊氏的臉笑成了花,“這是我們沈家的嫡長,自然得好好照料,我自然不累。岄兒,你可是咱們家的大功臣。”
說罷,楊氏命身邊女使拿過來一封銀票交給鍾岄:“這是我與你爹給你的,你們前段日子吃苦了,如今好好補補。”
鍾岄看着那一封不薄的銀票,連忙推辭:“娘,我怎麽能要呢。”
“你這傻孩子,拿着。”楊氏将銀票塞到鍾岄手裏,又喜洋洋出了房門親自檢查院中的石桌是否包好了桌角。
“沈家人丁單薄,嬸嬸這是高興過頭啦。”文姝含笑瞧着楊氏歡喜的背影。
“你也是,這麽不當心,當初聽說你暈倒之後查出有孕,都急壞我了。真是想想就後怕。”文姝牽着鍾岄,不禁怪道。
“可惜我那好幾箱早就給你備好的阿膠,紅棗,如今才運來。品相定不如之前。你且等等,過些天,東昌那邊交貨了,我再給你送些過來。”
“隻是你可不能單吃不動,得常起身活動活動。等到生産那日也可少受些罪。”文姝補道。
“知道啦,文大老闆怎麽懂這麽多,是不是想着章小将軍,才補上這些功課以備需要?”鍾岄輕聲打趣道。
“你個沒良心的不害臊!我可是爲了你,才專門找了婆子問的!”文姝氣惱道。
“好好好,多謝文大老闆。”鍾岄連忙親自爲文姝倒茶謝罪。
文姝接下了茶:“隻是有一事,我聽說你們原來不得已收了個小娘,在沈沨被罷官之後便偷了禦賜的陳設擺件奔逃了?你可打算把她找回來報官?我可以幫你找。”
鍾岄神色一凜,随即又笑了笑:“她背後有人,且當初納妾也匆忙,想必臨安侯府也沒有往官府遞文書。若從此以後銷聲匿迹,不給我找麻煩倒也罷了,若她還敢再來,我便對她不客氣。”
“這才是我認識的鍾岄。”文姝看着鍾岄的明麗模樣,松了口氣笑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