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沨早上出門之後鍾岄便覺得心裏惴惴不安,後來闵铎派了小内官來傳信,讓她做好最壞的打算。
沈沨是被禦林軍送回來的。
鍾岄迎出正廳,一目了然,沉着上前向禦林軍統領行禮。
宣完陛下口诏,禦林軍不留情面地将沈府圍了起來。
沈沨一言不發,默默起身,進了房門。
鍾岄追了過去,扯住他的衣袖:“你還是給今上遞了奏疏。”
“抱歉。”沈沨落寞地垂下了頭,“我以爲,陛下會看我的奏疏,考慮我的緩兵之策。是我太心急了,連累了你,連累了家裏。”
外面明晃晃站滿了穿甲帶刀的禦林軍,鍾岄這便輕易理解他是假的,她隻能按住心底的怯意,假裝輕松道:“你有你自己的道,有你自己的抱負。不說出來,你自己也難受。如今上報,讓今上知道了你的初心,又明曉了今上的态度,倒是好事。”
“陛下是殺伐果決之帝,如今大怒,我們恐受災殃。陛下盛怒之下殺了我的頭倒也罷了,若連累了你與爹娘……”沈沨無助地看向鍾岄。
鍾岄挽住他的手,想扶他坐下:“别亂想了。”
沈沨不語,伸手緊緊摟住了鍾岄。
沈沨冒犯天威的消息,在王都不胫而走。
街頭巷尾都在談論着,以如今陛下的脾氣,就連中書令對政令有異議,也會花半個月寫出一篇長論委婉指出,尚且不求陛下能變旨;而這位新任的起居舍人沈大人,怎麽敢當面反駁陛下的旨令?
有人贊他爲民請命,是仁義之舉;而更多的人笑他癡傻直愣,不适合做天子近臣,眼見大禍臨頭,頂多歎一句泰明沈家怎麽養出了一個不要命傻兒子,還送去入仕,到頭來連累家裏。
這些話剛開始也隻在街頭傳傳,後來傳得愈發廣遠,縱然沈府被禦林軍圍了,灑掃漿洗的女使婆子小厮也知道了些,對手中的活計也漸漸懈怠起來。
仆役房中,負責前院吃穿用度的伍婆子,悄悄召集了府内的女使小厮,滿屋子皆是鍾岄入王都之後招來的傭人。
“如今主君被圈禁在家,眼瞅着便是罷官流放,我們也定好不到哪兒去。”伍婆子嗑着瓜子,随口吐着皮,小聲說道,“得給自己琢磨個出路。”
女使小厮開始竊竊私語,皆面露憂色,怕沈府一旦獲罪便連累自己。
管拎水的小厮全保年紀尚小,後怕地瞧了一眼房門:“伍媽媽你别再說了。小心主君和大娘子聽見了不高興。”
伍婆子冷笑一聲,打量着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主君已經一連幾日未出過房門了,我怕他聽去?”
全保面露爲難,欲言又止:“大娘子對我們都禮待有加……”
“媽媽我這麽說也是爲你好。你眼皮子淺,别看大娘子瞧你年輕照顧你,便對主家有了真心。我們的身契都在主家大娘子手中,如今主家是自顧不暇,倘若今上罰抄沈府,難保大娘子不會發賣了我們籌錢抵罪。”伍婆子的眼睛溜溜轉着,掃視一圈。
“就是啊全小哥,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們得多爲自己打算些。”一旁的女使小聲提醒道。
全保咬着唇,說不過他們,隻能别過頭表達自己的倔強。
見全保油鹽不進,伍婆子看向其他人:“除了這個倔猴,你們呢?你們有什麽打算?”
一個看起來算得上伶俐的女使丫頭起身挽住了伍婆子:“我們都是伍媽媽您帶進府的,但聽伍媽媽安排。”
其餘人也紛紛點頭。
伍婆子見狀,将全保趕出了門:“道不同不相爲謀,既然全小哥與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那便不要聽了。”
打發了全保,伍婆子回到房中拉着衆人湊到一起:“後院的蓉小娘昨夜找我去了……”
全保被趕出房門,孤零零拎起了水桶繼續打水,想着伍婆子的話越來越委屈,不禁紅了眼圈。
“全保?”江流過了拱門到雜役房中來,遠遠瞧見了獨自一人打水的全保。
見是江流,全保胡亂抹了一把臉,揚起了笑:“江流大哥怎麽來了?”
“我來找伍媽媽,問問最近府裏的女使小厮怎麽都厮混起來,如今連門房也找不到人了?”
江流抱怨着走近,卻瞧見了全保紅着的眼睛,不禁問起:“你這眼睛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全保連忙搖了搖頭:“沒有,江流大哥,我好得很。我這便去叫伍媽媽出來。”
說罷全保匆匆推門而進。
沒一會兒伍媽媽從房中出來,面帶不屑,早沒有了先前的谄媚讨好,瞥了一眼江流:“江流小哥啊,如今我們活計辛苦,身上不爽利,特在房裏歇息片刻,一會兒便去上工。江流小哥先回吧。”
江流一聽便覺得好笑,挑了挑眉:“你這婆子好不講道理,爺原來在泰明老爺家也沒見過你這般一味躲懶的刁奴。三天頭痛五天身酸,想來大人雇你們不是來做仆役的,倒是來做主子的。”
伍婆子聽罷便叉腰嚷起來:“江流小哥是聽不懂人話嗎?哪家的主子會讓身上不痛快的仆役強行上工的?這是府裏還未倒,就是明日府裏倒了,主君被罷官流放……”
“啪——”江流二話不說上前掴了伍婆子一掌,江流是練家子,這一掌力度實在是大,将伍婆子扇到地上頓時頭暈眼花。
江流冷笑兩聲:“好你個咒诋主家的刁奴,如今陛下隻是讓大人暫居家中,還未定罪,你便盼着主家倒了?爺今日勢必要拉你去見官,治你個刁仆不忠之罪。”
江流拎起伍婆子,伍婆子也不甘示弱,朝着江流的身上便抓撓起來。
正亂着,常歡進了拱門,見院内一幕先是一驚,連忙上前幫着全保将江流拉開:“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江流正氣着,見是常歡卻也放開了手:“你怎麽來了?”
“宮裏來人了。”常歡微微皺眉,“讓全府人去跪接聖旨,姑娘和姑爺已經換好了衣裳,讓我來尋你。”
江流微微颔首,瞪了伍婆子一眼,理了理自己的衣擺,随常歡出了門。
聽是聖旨已到,伍婆子也忙帶着人跟了出去。
二
正院外,沈沨鍾岄并排跪着,身後是蓉娘,再後便是仆役們。
正對着幾人的是一位衣着配飾瞧着品階不低的内官,當着幾人面從容打開了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中書省從六品上起居舍人沈沨,進僞佞之言,上犯龍興,當滅三族。然經探查脫其通敵之嫌。朕念其鄲州功績,隻罷其官位,褫奪禦書房行走,三日内收回官邸,複其白丁之身,不再錄用。”
“念及泰明沈家累世清名,特賜剔除沈沨沈家子之身,保沈家無虞。今日以後,任何爲沈沨求情,與沈沨有牽涉者,與沈沨同罪,欽此。”
“草民領旨,叩謝,聖恩。”沈沨如脫力一般,重重磕在地上。
内官走後,沈沨将聖旨死死握在手中,眼神的執着變成了迷茫,久久不肯起身。
“與沈家托了關系,那便不會連累家裏。”鍾岄喃喃,起身去攙扶沈沨。
“現在收回了宅邸,陛下的意思不讓我們回泰明,也斷了我們與文姝他們的聯系……”
“如今我便是無親無故的白丁了。”沈沨長吐了口氣,握住鍾岄的手凄凄笑了起來。
“如今我自身難保,你若害怕以後的日子難過,不想回鍾家便去文家,等我先謀得生計……”
“我哪兒也不去。”鍾岄搖了搖頭,用了力氣要将沈沨攙起來,“你起來。”
沈沨眼神微閃,垂下頭,緩緩站起了身,緊緊抿着薄唇。
一旁的伍婆子耐不住性子,急忙上前:“大娘子,那我們呢?”
鍾岄見伍婆子一衆人急不可耐的樣子,鎮定沉聲道:“常歡,女使小厮們各支兩個月的工錢,放了他們的身契,打發他們走吧。如今家裏養不起這些人了。”
“是。”常歡鄙夷地瞥了一眼伍婆子,颔首離去。
鍾岄又瞧向了蓉娘:“蓉小娘,如今家裏揭不開鍋了,你是想留下來跟我們一起過苦日子,還是有别的打算?”
蓉娘眼中含着一汪眼淚,咬着唇:“妾願與主君主母共進退。”
鍾岄微微凝神看向沈沨,見他眼神定定,正陷于思緒,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擺了擺手:“你安分守己,我們也沒有抛棄你的道理,你先下去吧。”
蓉娘行禮起身,又瞧了一眼沈沨,微微蹙眉,怕人發覺又很快舒展開來,隻得轉身離去。
常歡打發完府裏的雜役,家裏的雜役便隻剩下鍾岄從娘家帶來的,與沈沨從泰明沈家帶來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全保。
常歡領着全保進門,爲難道:“姑娘,隻有他怎麽說也不走。”
全保雙手捧着自己的身契與賞銀,跪到鍾岄面前:“主君,大娘子,全保無父無母,自小便是孤兒。之前在原來的主家裏受盡打罵,好不容易才到了如今的家裏,大娘子心善,見全保年紀小便很是照顧,上個月全保發高熱,便是大娘子讓常歡姐姐去請了大夫。全保一輩子都忘不了大娘子的大恩,求大娘子讓全保繼續跟着主君與大娘子吧!”
鍾岄抿了口茶,爲難笑了笑:“你可想好了,今後你的工錢我可是付不起了。”
“大娘子給全保一張席子一口飯就好!”全保擦了一把眼淚,見鍾岄要答應,忙道。
“也好。”鍾岄點了頭,上前将全保扶了起來,“你若不怕吃苦,我們以後也不會拿你當下人看。”
“多謝大娘子,多謝主君!”全保止不住給鍾岄鞠躬道。
鍾岄環視一周人,仔細瞧了才住不到半年的宅子:“那我們明日便開始收拾,三日内搬出去。”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