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連幾日,沈沨吃喝歇息都在前院,後來連蓉娘的早晚請安都一并免了。
蓉娘又擅自入沈沨書房送茶水果子,被他呵斥回了後院。
沈沨後怕,找人看守溝通前後院的拱門,再不讓蓉娘到前院來。
臨安侯府開始也會派人來問,被沈沨以書房文書涉及朝政爲由反問回去,也就消停下來。
蓉娘卻沒有再生事,日複一日伏小做低守本分,一日趁着沈沨不在看守松懈,哭着跑到鍾岄面前聲淚俱下:說臨安侯府扣了她爹娘弟弟,逼她來挑撥兩人關系,但她也是知禮明理之人,隻求能留下來保住全家性命。
鍾岄并未全信,卻本着生來不苛待無辜的性子,不願過分爲難她徹底得罪臨安侯府,給了她貴妾的身份,允了她無事可來前院逛逛。
沈沨拗不過鍾岄,不得不見面的時候,對這位貴妾也是恪守禮法的冷漠疏離。
臨近年末,沈沨在禦書房的差事更加繁忙,有時過了晚膳時候也回不來。
鍾岄關心問起,他也隻說是年末歲貢,來朝見的各州官員與他國使者衆多。
但沈沨明白,事情沒有這麽簡單,而是北昭與西梁将起戰事。
二
這幾日,禦書房的武将一波接着一波,所談及的朝事讓在一旁記錄的沈沨不禁屢屢蹙眉。
但他也隻能讓這些話爛在心裏,他入禦書房第一天,闵铎便勸誡他要少說話,多做事。
禦書房是何等機要之地,一個又一個決定着民生要務的天子決策便是從這裏出去的。
沈沨一邊奮筆疾書一邊聽着學着,倒也受益匪淺。
一身紅袍的武安侯鄧青大步流星地進殿,向天子叩首問安:“陛下,西陲邊地情勢愈加緊張,北昭與西梁将戰,南安國亦不是本分之輩,大有可能趁火打劫。”
“那鄧卿有何見解?”祁維鈞不動聲色地擡眼朝鄧卿看去。
鄧青抱拳正色道:“北昭鄲州地處南陲,若能建成抵禦南安的壁壘,或可解南安之困,臣提議在鄲州建一座長城。”
沈沨一聽便擰起了眉,他稍稍停下了筆,擡頭向天子看去。
闵铎瞥了一眼沈沨,注意到他起了心思。
祁維鈞看着殿正中的輿圖沉思,許久沉聲道:“闵铎,命中書省拟旨,加封鄲州刺史章琰爲南監防史,覃臨縣令文逸、武定縣尉尤翰庭爲副史,即日起在鄲州操練鄲州軍,于鄲州南陲覃臨、泰明等縣整頓軍備,預備支援對戰西梁。并征調徭役民工,勢必要在三年内建起一道橫貫鄲州以南的長城。”
“是。”闵铎又瞧了一眼沈沨,垂首問道,“陛下要建如此之大的防禦工事,如此鄲州的民生……”
正仔細看着輿圖的祁維鈞眉眼間一片冰涼,隻擺了擺手:“暫不考慮。”
沈沨的筆微微一頓,擡頭對上了闵铎的眼神。
闵铎亦對沈沨搖了搖頭。
沈沨會意,沒有作聲隻得重新低頭記錄。
下了值,沈沨悶不做聲準備出宮。
“沈舍人。”闵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止住了沈沨的腳步。
沈沨回首謙和一禮:“闵大監,可是陛下有了吩咐?”
“今上無吩咐。”闵铎搖了搖頭,“隻是咱家爲了今日鄲州一事,特來奉告舍人一句話。”
沈沨聞言颔首:“大監請講。”
“咱家知道沈舍人家在鄲州,在鄲州爲官時也愛民如子,視民生爲要務。隻是今上是天子,天子與我等的眼界是不同的。縱使舍人與天子決策相左,也不能直言犯上,觸怒天顔。”
沈沨眉眼多了幾分無奈,扯了一個笑:“大監的話,我聽明白了。”
“沈舍人機敏聰慧,好學善思,陛下就不止一次稱贊舍人是謙遜良善之人,舍人日後前程勢必不可估量,切勿在此事上斷送了自己的前程。”闵铎擔憂道。
沈沨颔首道謝,轉身離去。
三
沈沨到家時,鍾岄正同蓉娘下棋。
見沈沨進門,鍾岄笑着起身上前:“晚膳已經備好了,去洗洗準備用膳吧。”
蓉娘低着頭站在一旁,平靜地看着恩愛的兩人,沒有故意做什麽博得主君青眼,用心當好自己的透明人。
沈沨朝鍾岄勉強露出了笑,應了一聲。
鍾岄看出沈沨有心事:“是出了什麽事嗎?”
沈沨牽住鍾岄的手,擡眼看了一眼蓉娘。
蓉娘會意,忙行一禮:“妾告退。”
沈沨擁住鍾岄,長長吐了一口氣:“若犧牲幾萬百姓可保北昭萬萬百姓安,你會怎麽選擇?”
不明白沈沨爲何如此問,鍾岄一時緊張起來:“若以幾萬換萬萬,當是合适的吧?”
沈沨微微一愣,又忙道:“那倘若那幾萬都是你我熟識之人呢?”
鍾岄大抵是猜出了了大概,凝眸正色道:“無分親疏。”
沈沨不死心:“若讓你爲了整個覃臨的糧價,将東郊辛苦種的菜給毀了呢?”
鍾岄更加笃定:“那便毀了。”
沈沨怔怔,臉色更加蒼白。
“妾有不同見解。”還未走出正院的蓉娘忙轉過身,跪在沈沨鍾岄兩人面前。
“妾隻覺得不公平,主母在覃臨整掇的東郊田地,妾也曾聽說過。若隻爲了糧價便将自己心血毀于一旦,妾爲主母不值。”
沈沨眼中閃過了一絲光彩。
鍾岄看着蓉娘斂眸低思。
蓉娘擡眼瞧了一眼沈沨,又怯怯低下了頭:“妾以爲,人生在世便有親疏,抛不開。若爲大義,而置自己珍視的東西于不顧,那才是真的對不住自己,對不住自己的初心。”
沈沨心中有些動容,卻沒有表現在面上,命蓉娘起身回後院去了。
見沈沨用膳沉思不語,鍾岄歎了口氣:“我明白蓉娘的話說到了你心裏。但是,你既已到了王都,便不再是覃臨縣令。”
“岄娘,你忍心看東郊的心血毀于一旦嗎?屆時秦娘子怎麽辦?白先生怎麽辦?那些婦孺老幼怎麽辦?瑾瑜書院呢?”沈沨與鍾岄對視問起。
“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鄲州不同于平州禹州,鄲州是邊地,不加徭役尚不如平州四分之一,定然經不起如此繁重的徭役。若真的按照今上之策,以幾萬鄲州人的名聲爲代價廣征民夫修長城,鄲州之困又會成什麽樣子?”
沈沨的眉毛擰成死結:“他們是我們在覃臨拼命所護的百姓,最後的結果要麽死在繁重徭役裏,要麽便是造反。”
鍾岄一時啞然,知道沈沨管不了那麽多:“他們是百姓,我們亦是百姓,天下萬民,除了王都宮裏坐着的天子,都是臣民。你已不是外臣,你如今是朝臣,你打算拿命去改變天子的想法嗎?”
沈沨沒有說話。
鍾岄知道沈沨骨子倔,單憑自己的口舌勸不住他:“聽潘大娘子說刺史大人過幾日便要回王都了,你可挑個休牧的時候遞張帖子,去與刺史大人請教一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