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沨從正七品縣令擢升爲從六品起居舍人,要入王都的消息傳回了覃臨。
鍾岄與沈沨回到覃臨後,陸續有百姓感激沈沨一直以來的奉公廉明,着實改善了覃臨底層人民的日子,特地登門拜謝。
沈沨爲官幾年,對待想送禮行賄,以求方便的覃臨大戶不盡疏離,但其施惠百姓,在底層百姓中備受稱贊。
老百姓送不出名貴禮品,隻拿些自家的米面糧食,亦或是雞蛋鵝蛋。有些怕沈沨看不上或不收,隻放到沈府門前便離開了。
沈沨看着江流從門外搬進來的質樸厚禮,心裏動容,想自己這幾年算是沒有屍位素餐。
“大夥兒盛情難卻,沈大人想怎麽安排這些禮?咱們走之前可是吃不完。”正在打點行裝的鍾岄出屋門笑道。
“貼告示,百姓盛情難卻,我卻之不恭,将這些都送到濟貧院與瑾瑜書院。”沈沨心裏早有了打算,“爲百姓在濟貧院和書院門前立碑記功。”
鍾岄看着沈沨站在陽光下,周身都浸染着光芒,會心一笑。
“鍾娘子。”馬二娘提着一壺茶面走進門,眼神卻是不盡不舍。
“二娘來啦。”鍾岄笑着騰出了手,拉着馬二娘坐下。
“這是二娘親手烤出來的茶面,鍾娘子不要嫌棄。日後到了王都,若還想吃二娘家的茶面,便讓人來告訴二娘,二娘烤好了就讓人給鍾娘子帶去。”馬二娘拉着鍾岄的手。
“二娘客氣了,二娘幫着照料蔣姑娘,我還沒有謝二娘呢。”鍾岄讓常歡爲馬二娘倒了水。
“這是小事。俺家那口子去年擔水摔進溝裏,便是鍾娘子與沈大人先墊錢找的大夫,還有先前磨坊東家收巨額租金,也是沈大人出面懲治了東家,爲俺們家讨回公道。”
馬二娘越說越沮喪:“鍾娘子一家對俺們家的恩,俺們是報不上了,如今鍾娘子都要往王都去了,以後再見恐怕是難了。”
“但鍾娘子以後若有用得上二娘的地方,便同二娘講,二娘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哪有那麽多的沸水烈火,二娘與我都要好好過活。”鍾岄牽起馬二娘的手。
馬二娘的手不甚光滑,上有繭子,是常年做活積攢下來的。
“沈大人與東家大娘子爲覃臨做了這麽多的事,大家都感念在心。”秦娘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鍾岄看去,隻見秦娘子與白止進到院中。
“還有不少東郊的鄉親要來,怕耽誤大人與娘子的時辰,便隻讓我們倆代他們來看看。”秦娘子擦了擦眼角,從懷中掏出了幾張銀票,遞給了鍾岄,“東家大娘子這些年很是照顧我們,這是東郊大夥的心意,望娘子不要嫌棄。”
“你們這是做什麽,快收起來。”鍾岄急忙将銀票推回秦娘子的懷中。
“東家大娘子還是收下吧。”白止勸道。
鍾岄推脫不過,無奈笑笑:“我怎麽能收你們的錢呢?若你們不介意,便交給秦先生,作爲給瑾瑜書院的出資吧。”
白止與秦娘子對視一眼,向鍾岄行禮:“東家大娘子大義。”
“你們回去告訴大家,東郊的田依舊讓大夥照租不誤,我們北上王都之後,便将其與濟貧院、瑾瑜書院一并都交給新縣令文逸。”鍾岄明白大家心中的顧慮,“文大人的爲人你們可以放心。”
秦娘子一喜:“深謝東家大娘子大恩。”
文姝爲文逸打點好了覃臨的一切。
沈沨與鍾岄租期未滿,文逸走馬上任來覃臨之後,會繼續住在春華巷沈沨的宅子裏。
文姝也爲鍾岄找來了靠譜的走镖車隊護送二人到王都。
鍾岄将覃臨府中一切都安排妥當,命仆從小厮将所有的家當搬到馬車中,最後站在門前深深看了一眼“沈宅”的匾額。
沈沨整理好行裝,拿着鍾岄的鬥篷出門,看出了她的不舍,将手中的鬥篷披到她身上,輕輕攬住她:“你若不舍,等我休牧了就常回來看看。”
“我沒事,人都是要往前看的。”鍾岄在沈沨頸上輕啄一下,笑了笑。“更何況你是升遷。我是真心爲你歡喜。”
“走吧。”
二
時間充裕,兩人先回泰安拜别沈家夫婦,在沈家住了半月過了中秋節後直上王都。
沈沨與鍾岄行囊不多,車隊輕便,一路上也沒有逗留。
隻是在距離王都還有三十裏時,王都來使傳召沈沨即刻入宮。
“你未到任上便被天子召見,到了王都還要沐浴更衣,焚香着官袍,耽誤不得,你快馬速去。”
見沈沨不放心自己,鍾岄笑笑:“不必擔心我,天子腳下還能有人放肆不成?且此地距離王都不足一日車程,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沈沨見來人有些威儀,又拿着宮裏的印信,隻好接旨駕快馬離去。
鍾岄則與常歡坐着車,随着镖隊走大路一路往王都而去。
“大娘子,前面是王都城郊的鳳凰山,我們需繞些路。”走镖領隊是镖局的二當家馮侃。
鍾岄允準,掀開車簾向外望去,隻見鳳凰山滿山蒼翠,風景绮麗,鍾靈毓秀,心曠神怡,不禁贊道:“這鳳凰山風景真好。”
馮侃不過二十,粲然一笑,露出了虎牙:“這鳳凰山是鳳家的領地。”
“鳳家?便是那出了三位皇後,八位宰輔的北昭第一世家鳳家嗎?”鍾岄問道,自己這些年對北昭的世家有些了解。
“正是呢。”馮侃來了興緻,“當年戰亂之時,鳳家在此勤王救駕,事後先帝特地将這座山的名字改爲鳳凰山,賞給了鳳家。”
“更奇的是,這山原來風景獨秀,本就叫做鳳凰山。很早時候被改了名,結果慢慢變成了一座秃山。被改回原名賜給鳳家之後又蔥郁起來,山上的奇珍異獸也多了。”
“江湖上都說鳳家仁義,感動上蒼,才有了這樣的好福氣。”
“果真是奇事。”鍾岄笑着點頭。
忽然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驚呼。
随後便又傳來了哭聲:“有人嗎?可有人嗎?”
馮侃警惕起來:“大娘子,雖說鳳凰山在天子腳下,但凡事沒有絕對,我帶車隊繞過去吧。”
“聽着聲音凄痛,若是真遇上麻煩呢?”鍾岄蹙眉沉思,小心爲上,吩咐了逢霜與摘露前去打探。
不久兩人回來報:“大娘子,是一位娘子被蛇咬了,家丁回府禀告未歸,附近沒有其他人。”
“我記得後面車裏行囊裝着白先生送的蛇藥。”鍾岄命常歡去取。
“二當家且讓弟兄們休息半刻,我去去就回。”鍾岄對馮侃福了福身。
“文老闆将大娘子安危交給小人,小人還是跟着大娘子一起去吧。”馮侃握緊了别在腰間的大刀。
幾人上前拐了個彎,便見到一個華冠翠玉的中年婦人正緊閉雙眼靠在女使懷中,手臂上有一處蛇咬傷的傷痕,正冒着黑血。
一個女使将一個血肉喂到婦人嘴邊:“這是蛇膽,蛇膽可以解毒,大娘子快吃下!”
婦人幾近昏迷,口不能張,随侍幾人皆不知所措。
見女使竟要撬開婦人的嘴喂蛇膽,鍾岄心急上前推開了那女使,捏住婦人的手臂擠了擠傷口,垂首吸出一口污血。
一旁女使被吓了一跳:“大膽!你可知我們娘子……”
“若想讓你們娘子喪命于此,便盡管攔我。”鍾岄一記眼刀過去,見女使被吓得噤了聲,繼續吮吸污血,吐到一旁的草地上。
直到吸出了鮮血,鍾岄緩了口氣,撕下自己的一塊幹淨衣擺,緊緊勒住婦人傷口上方的手臂:“你們娘子是被哪樣的蛇咬傷的?”
女使顫抖着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條黑白相間的長蛇:“那蛇咬傷我們大娘子後,便被我們的人打死了。”
“竟是環蛇。”鍾岄的額上出了冷汗,“将藥拿來。”
常歡将藥匣子遞給鍾岄,小聲在鍾岄耳邊提起:“白先生說南安蛇蟲衆多,這藥可解蛇蟲之毒,不知是不是環蛇之毒也能解。”
鍾岄正在猶豫,發現那婦人氣息弱了下去,忙道:“能解!”說罷将一粒藥丸喂到了婦人口中。
“水!”鍾岄接過水壺給婦人喂了水。
一炷香後,婦人緩過了氣,緩緩睜開眼睛。
“大娘子!”婦人身邊的女使喜極而泣,“大娘子可有不适?”
婦人輕輕搖了搖頭,擡眼看向鍾岄:“不知這位娘子是?”
“我本姓鍾,夫家姓沈。”鍾岄見婦人轉醒,松了口氣,接過常歡遞來的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若無鍾娘子,我這婦人的命也就保不住了。”婦人喘了口氣,神思還迷糊着。
“我家婦人,是鄲州刺史章家的潘大娘子。”婦人的女使不敢再怠慢鍾岄,連忙行禮報上門戶。
“潘大娘子?可是章小公子章曈的母親?”鍾岄微微一愣。
“鍾娘子知道我兒?”潘氏細聲問道。
見主母神思不清,女使忙提醒道:“鍾娘子是和永安文大姑娘一起的,原沈縣令家的娘子。”
潘氏緩過神來,拉住鍾岄的手仔細瞧瞧,笑了起來:“原來是鍾娘子。”
鍾岄沒有急着趕路,留下陪着潘氏等着章府小厮回來。
天将擦黑,章府小厮帶着大夫急匆匆趕了回來。
潘氏身邊的一等女侍華儀上前便是一掴:“來得這麽晚,故意怠慢主母嗎?”
小厮連忙跪下告罪。
“新來的小厮不懂事,回去發賣了就是。”潘氏在車中抿了口茶,不動聲色沉聲道,仿佛發賣小厮就是一件與喝茶一般再小不過的事。
鍾岄心驚,在小厮苦苦求饒聲中默不作聲。
“鍾娘子與我想的很是不同。”潘氏朝鍾岄彎了彎眼角,“我原是對你,對文姝還是有些成見的。”
“當日見了文姝,如今見了你,你們同我印象中的人很是不一般。”潘氏放下茶盞,牽起鍾岄的手,“我爲我之前對你們的成見抱歉,今日你救了我一命,日後你在王都需要幫忙,便來章府找我。”
鍾岄發現這位潘大娘子與自己印象中的見地也不盡相同,回以一笑:“多謝大娘子。”
三
章府的車比沈府的寬敞許多,茶水果子一應俱全,潘氏便邀鍾岄坐自家馬車一同回王都。
鍾岄坐着潘氏的車到了城門便碰上了已換了常服,欲出城尋人的沈沨。
見是挂着章府牌子的馬車,沈沨下馬上前行禮:“潘大娘子妝安。”
“沈大人要尋的人在我車上呢。”潘氏笑笑,命人拂開了車簾,“今日鍾娘子可是救了我一命呢。”
見鍾岄平安無恙,沈沨松了口氣,微微一笑:“潘大娘子過譽了。”
“行了,快和你家大人回家吧。”潘氏拍了拍鍾岄手背,“以後少不得再見面呢。”
鍾岄颔首下車,同沈沨一道與潘氏告别。
沈沨命江流等人幫着馮侃将家當行囊運到城中府邸,自己與鍾岄不急往回趕,兩人緩緩走在王都寬闊的街道上。
“今日急召入宮可有急事?”鍾岄挽住沈沨的手臂。
“東昌有使來朝,陛下命我明日便點卯上職。”沈沨看着天邊被染紅的雲彩,朝鍾岄微微一笑。
鍾岄笑了笑:“沈大人明日可就是朝官了,恭喜沈大人。”
“鍾娘子明日就是朝官官眷了,恭喜鍾娘子。”沈沨回以一笑。
“沈大人一向修正謙雅,從哪裏學得這般輕佻,拿人尋開心?”鍾岄佯怒。
“自然是同鍾娘子學的。”沈沨笑着攬住鍾岄。
兩人一靜一動,沈沨帶着鍾岄拐進了王都城南的景明巷。
一處比覃臨沈宅大一些的宅子映入二人眼簾。
如今沈沨進爲朝官,天子看中,特賞了一座三進三出的宅子。
“沈宅,這便是今上賞你的宅子?”鍾岄含笑問道。
“進去瞧瞧。”沈沨牽起鍾岄的手。
這次宅子的打點,沈沨沒有再勞累鍾岄,一應都是自己置辦,竟打點得清雅妥當,令人滿意。
“沒想到沈小相公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嘛。”鍾岄含情脈脈瞧着沈沨。
“進我們的院子瞧瞧。”沈沨繼續牽着鍾岄往裏走。
兩人的院子名爲桃歸堂,是沈沨取的名,匾額也是沈沨題的字。
沈沨字迹遒勁恢弘,甚是好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鍾岄喃喃,回首瞧見沈沨正對着自己笑。
“既然娘子都如此說了,以後便勞娘子宜我室家了。”沈沨眼神清澈,笑意更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