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今鍾岄等人是章府貴客,單管事自然沒有怠慢他們的道理,先是開胃小菜便是數十樣,随後珍馐美食,山珍海味一并送來,又喚了十幾個女使随侍其旁,給足了幾人排場。
幾人亦不敢忘了規矩,紛紛依禮入座用膳。
好不容易用完了膳,單管事又讓女使端來漱口茶,伺候幾人漱了口,最後上了寸兩寸金的飯後茶。
“大管事,如今我們已經用過膳了,正想歇歇說說話,有勞管事先下去吧。”沈沨看出了幾人的不自在,摩挲着茶盞的蓋子,對着單管事溫和颔首笑道。
“小人告退,各位貴人請便。”單管事會意,帶着一衆随侍向幾人行禮告退。
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在座四人皆面色微微凝滞。
見無人開口,鍾岄将手中茶盞放下,輕聲道:“如今這批八千萬兩的礦在文氏商号手中,無異于一個禍患。我們得想辦法及時脫手才是。”
“這批礦如今在禹州西陲,若貿然運回來恐怕會驚動沿路州府。我盤算着幹脆充入禹州官礦中。如今禹州并代、保兩州官礦統歸黎王治下,黎王如今需要儀仗文氏在東昌的勢力,幫文氏脫手這批礦對于黎王恐怕不難。”文姝解釋道。
“但這突然冒出的礦怎麽解釋?”
“不難解釋。”文逸靈機一動,“郭炳已死,此事便是死無對證。隻需要将郭氏商隊的保人推出去了事。”
見三人面帶不解,文逸笑着解釋:“郭炳與大姐姐簽契匆忙,并未讓保人詳瞧,保人遞到官府的冊子還是郭氏商隊與太子化名的孔姓東家。且此案涉及廣,保人想活,便隻能一口咬定郭氏商隊運錯了貨,停在了禹州邊陲。”
文姝會意:“正是,如今此案涉及東昌,北昭這邊需要盡快給東昌一個交代,必須盡快結案,以維系兩國邦交,應當顧不上細查。”
鍾岄思索着此事可行,試探着看向沈沨。
沈沨微微點頭:“如今此案審查交給了宗正寺與黎王殿下聯審,如此可行。”
心中總算松了口氣,鍾岄嘴角微彎:“那便這麽辦。”
二
夜裏,沈沨躺在榻上輾轉反側,輕輕起身繞過鍾岄,披衣走出内室,點燈研墨提筆,伏在案上寫着什麽。
“夜裏風涼,我去命江流煮壺熱水送過來吧。”鍾岄的聲音傳來。
沈沨擡起頭,隻見鍾岄亦隻披了件單衣,靠在内室的門沿上瞧着他,頓時有點心虛,手中的筆頓了頓,瞬間在紙上點出了一團濃墨。
“有勞了。”
鍾岄穿好了外衫,出門喚江流去煮水,随後進門坐到一旁:“夜深霜重,沈大人披衣而起挑燈夜戰,恐怕不是一時興起想練字吧?”
見鍾岄有意問起,沈沨亦不願瞞着她,将筆輕輕放下:“抱歉讓你不安心了,隻是我們暫時不能回覃臨了。”
鍾岄愣了愣:“是黎王那裏……”
“如今失蹤礦案與當年廢鐵案一同被今上交給了黎王與大理寺詳查,黎王要我就此事寫篇策論遞上去。”沈沨眼神微凝,盯着自己方寫下的正體小字。
鍾岄瞬間明了:“黎王這是看中了你,打算找個機會提拔你,升你的官?”
“若可以再上一步,我便可以爲更多的人讨回公道,不止覃臨,不止鄲州,我會讓北昭有更多的濟貧院廣納寒士,會讓更多的百姓兒女讀書。”
沈沨擡眼向鍾岄看去,倒映着燭火的灼灼眼神又一次觸碰到了鍾岄的心:“這不失爲一個機會,岄娘。”
岄娘。
沈沨很少這樣稱呼鍾岄,如此稱呼,足以見沈沨對這次機會的動心。
見鍾岄沒有回話,沈沨又道:“我明白我的閱曆以及所思所想尚不足以我立足王都,但嘗試之後沒有功成與連嘗試都沒有嘗試,是有區别的。”
瞧着沈沨眉宇間有些急切,鍾岄眼角微彎:“誰能保證生下來便懂得那些彎彎繞繞呢。你若想試一試,那便寫好這篇策論遞給黎王殿下。”
沈沨沒有想到鍾岄會答應得如此痛快,微微怔住。
鍾岄眼神閃動,似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一般,朝沈沨釋然一笑:“你從沒有想過要束縛我,我也不想束縛你。我雖然不是讀書人,卻也明白你的文人抱負在你心裏的位置。既然你已經決心,那便放手去做。”
見沈沨還是沒有反應,鍾岄含笑起身上前,拿起墨未幹的筆放到沈沨手中:“你我二人是夫妻,當同氣連枝,不論你要做什麽事,隻要有自己的道理,我都陪在你身邊支持你。”
沈沨看着手中的墨筆心中動容,提筆奮書,洋洋灑灑寫下了滿滿八頁紙的策論。
天即白,熹微的晨光透過窗棂照在案上,照在了那本名爲“北昭官礦論”的文書上,亦照在一旁靠在美人椅上小憩的鍾岄身上。
沈沨收了筆,吹了吹尚未幹的墨字,通讀一遍後滿意地合上了文書,上前将自己身上的衣袍披在了鍾岄身上,又進裏屋輕手輕腳地換了衣裳,拿着策論打開房門。
門外眼光有些刺眼,但沈沨仿佛透過初升的太陽又看到了别的東西。
“姑爺?”常歡候在門外。
“你家姑娘昨夜歇得晚了,讓她多歇一會,莫擾到她。”沈沨輕聲吩咐道。
常歡先是一愣,随即答應下來。
沈沨的策論不僅直述了通過此次太子私運官礦一案可以映射出的北昭官礦權力歸屬弊端,又從三個方面闡述了舊法的失當,并針對其又詳盡提出了六條明晰可行的解決策略。
黎王看後欣喜,次日便上呈天子案前。
天子看後,召沈沨入朝奏對。
北昭皇帝祁維鈞高座明堂,年近古稀,白頭戴金冠,儀容華度,不怒自威。
“覃臨縣令沈沨,叩問天子聖躬金安,吾皇萬歲。”沈沨身着靛藍官袍,頭戴玄色烏紗帽,進殿叩頭請安。
“朕躬安,沈卿請起。”祁維鈞聲音不大,帶着不容放肆的天家威儀。
沈沨第一次入明堂,說不心怯是假的,他沉住心,從容起身:“謝陛下。”
祁維鈞揚了揚手中的文書:“這是沈卿的奏疏?”
沈沨深揖一禮:“回陛下,是。”
“沈卿的奏疏寫得匆忙,朕要你在此親自爲朕詳述一遍。”祁維鈞将奏疏放下,從禦座上起身,“闵铎,把輿圖搬上來。”
“是。”闵铎命幾個小侍将一人高的北昭輿圖搬到殿中。
沈沨瞬間惶恐不安:“小縣身份低微,愧與天子共閱輿圖。”
“沈卿要抗旨嗎?”祁維鈞朝沈沨笑了笑,眼神卻帶了些寒意。
沈沨頭皮一緊,上前演示,将自己的奏疏一一講給天子。
他的奏疏之言全是這幾日仔細斟酌所寫,講起來如魚得水,漸漸沒了膽怯,說到興起,沈沨還詳盡陳述自己治理覃臨的心得體會。
沈沨說完,向祁承行了一禮:“此都是小縣卑劣見解,天子恕罪。”
祁維鈞盯着輿圖上官礦所在的幾州,沉思半刻,拍了拍沈沨的肩膀:“沈卿見解不凡,朕心甚慰。實在是後生可畏。”
“陛下謬贊了,小縣惶恐。”
“若朕沒有記錯,沈卿是十九年的進士?”
“回陛下,小縣确爲隆裕十九年皇榜進士。”沈沨垂首,想起文逸,又小心補道,“此次與小縣一同查案的永安文逸,與小縣是同年,承恩授封泰明縣尉,當年因查落霞寨一案而被追殺,三年生死不明,蒙冤被罷免了官職。”
“沈卿是想爲文卿平反?”祁維鈞眯起了眼睛。
沈沨叩首:“文逸爲查案一事鞠躬盡瘁,蒙受不白之冤實在冤枉,望陛下明察!”
祁維鈞沉思半晌,回禦座之上坐下:“朕準了。”
沈沨欣喜:“小縣叩謝陛下聖恩。”
“闵铎,命中書省拟旨,覃臨縣令沈沨,謹敏善思,查案有功,擢升中書省從六品上起居舍人,加禦書房行走;永安文逸,赤膽忠心,查案有功,朕憐其三年前罷官之冤,起複爲覃臨正七品縣令。”
“是。”闵铎承旨告退。
見沈沨又要拜禮,祁維鈞含笑止住了沈沨的動作:“沈卿見解獨到,黎王與章卿不止一次跟朕提起,皆贊不絕口。沈卿日後到了禦書房,莫要讓朕失望。”
“臣領旨謝恩。”沈沨心頭一喜,行禮謝恩。
天子的诏書很快就到了。
将诏書接到手中謝恩後,沈沨抿着唇沒有說話。
文逸将诏書接了過去,滿心歡喜:“沒想到是你先一步進了王都,你且等我兩年,待我大展身手有了政績被陛下召入王都爲官,赴我們的王都之約!”
沈沨笑着點了頭,不顧意氣風發的文逸,有些愧歉地瞧向鍾岄:“你一直喜歡平和安詳的日子。今後入王都,恐怕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了。但你不要怕,我會盡全力保全你,保全爹娘。有我在,你便可安心。”
“我不怕。”鍾岄笑着挽住了沈沨的手,“有你之處,我便心安;我心安處,便是我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