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了寨門,有兩人上前接過鍾岄,押着她上了寨樓。
“大娘子,是我們。”一人湊到鍾岄耳邊喚道。
她扭頭一瞧,兩人匪徒穿着,嘴邊還畫着惟妙惟肖的胡子,隻是趁着夜色無人發覺,正是逢霜和摘露。
“匪兵裏有大人安插進來的人,大娘子放心,定保大娘子平安。”
鍾岄被押上落霞寨樓,一眼瞧見不遠處駕馬矗立于兵甲前的沈沨。
這是鍾岄第一次見他穿甲。
夜色愈深,雙方各自都舉了火把,沈沨銀色的铠甲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雖然他看起來身材稍顯文弱,但背挺得極直,手中長劍凜然,肩上的紅鬥篷在風中飒飒作響,光是站在那裏,便好似在對她說:有我在,莫怕。
兩人未及言語,鍾岄卻紅了眼圈。
“大當家,幸會了。”沈沨抱拳笑道。
“沈大人?不知沈大人來我落霞寨有何事啊?”獨眼鷹一隻腳蹬在寨牆雉堞上,居高臨下望着沈沨。
“于公,自然是拔除落霞寨這顆硬釘子;于私,自然是來接沈某娘子回家。”沈沨溫和望向鍾岄。
鍾岄别開了頭,不敢去看他。
“沈大人慣會開玩笑。沈大人與沈大人的娘子都是會說大話的人。”獨眼鷹笑容陰險,眼神詭谲,“于公就不說了,于私嘛……”
“沈大人若真想來接這位娘子,那便丢盔棄甲摘劍,亵衣入寨。”
領兵将領丢盔棄甲摘劍,亵衣入寨,可擾亂軍心,打擊士氣。
鍾岄瞪大了雙眼,望向沈沨連連搖頭,眼淚順着臉頰落了下來。
“好,我答應你。”沈沨颔首點頭,便去解自己的護腕。
獨眼鷹見狀讓弓箭手瞄準了沈沨,自己也将刀架在了鍾岄的脖頸前。
見沈沨連胸甲都卸了,鍾岄哭着嘶吼一聲,意圖掙脫束縛,卻依舊無濟于事。
“嘭——”,忽然一聲轟然重響,寨門瞬間被炸成了灰末。
寨樓上衆人始料未及之時,一支長箭從寨旁聳入雲的樹冠中穿雲而來,直中鍾岄身後人的胸膛,又有一支刺傷了獨眼鷹抓着鍾岄的手臂。
寨門下的匪兵亂了起來,殺鬥在一起,亂作一團。
逢霜與摘露趁機拔劍與城樓匪徒撕打起來,與穿雲長箭打配合,保護鍾岄向城樓退去。
獨眼鷹見事有敗露,拔劍發了狠向三人砍去,劈開了個口子,将鍾岄一把拉了過來:“沈沨!不想她死的話就讓你的人住手!”
“大娘子!”逢霜一聲驚呼,又被人别開,與鍾岄越來越遠。
又是一支箭射中了獨眼鷹的手臂,使他吃痛松開了手。
鍾岄見了無生機,幹脆登上了雉堞。
夜色迷離,隻有身後與遠方的火把映着彼此的臉頰,登高有風,不算溫和的晚風吹着鍾岄的衣袂獵獵作響。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沨,他真好看啊,不過自己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見能挾持沈沨的籌碼要玉石俱焚,城樓上諸人都慌忙去拉鍾岄,卻被支支長劍逼退,隻能看着鍾岄毅然決然跳了下去。
“嘭——”,寨後傳來了一聲通天的響聲,城樓上衆人顧不上鍾岄,皆回頭張望,隻見柴房處迸發漫天火光。
“嘭——”“嘭——”酒窖裏的酒衆多,緊接着又是一陣爆炸的聲音。
“是你!是你們!”獨眼鷹目眦盡裂,忍着手臂的痛,向城下望去。
本應倒在血泊中的鍾岄卻被沈沨抱在懷中,頰上挂滿了淚痕,緊閉着眼睛,身子瑟縮着。
沈沨用鬥篷将鍾岄裹住,眼神凜冽朝不遠處的甲士吼道:“放箭!”
“放箭!”樹叢中傳來了文逸的聲音。
一時間四下樹上、叢裏、兵隊裏萬箭齊發,箭羽還帶着火光。
突如其來的火攻,再加上柴房酒窖不斷地爆炸,酒壇子的碎片竟被炸得數十丈高,有一片竟陰差陽錯劃傷了獨眼鷹的臉頰。
“禦敵!禦敵!”獨眼鷹目眦欲裂嘶吼着,舉起手中的刀,“殺了沈沨!殺了他們!”
發現自己沒有事,鍾岄慢慢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正在駕馬的沈沨:“我,我怎麽……”
“落霞寨樓比正常縣城的城牆要矮一些。更何況還有我在下面給你當墊背。”沈沨長眉緊蹙,滿是擔憂,見鍾岄無事後勉強一笑,爲鍾岄擦着眼淚。
“那你呢?他讓你卸甲便卸甲?那箭已經瞄準你了!”鍾岄哭嚷着推開了沈沨的手。
沈沨笑而不語,将鍾岄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卻發現鍾岄發絲淩亂以及手心的燙傷,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色。
鍾岄手放在他的臂上,柔軟的白衣下略有堅硬,一時奇疑:“這是?”
“是你的金絲軟甲。”
“你且歇息片刻,我去替你報仇。”沈沨爲鍾岄戴上兜帽裹緊鬥篷,打馬回到兵士陣前将她放下,撤下甲胄外層的亵衣,金色的軟甲更加閃耀。
“姑娘!”常歡哭着跑上前來抱住鍾岄,将鍾岄扶到甲士後方。
“落霞寨爲禍已久,天道将誅,各位甲士随我沖鋒,剿滅匪寨,有功者自會論功行賞!”
文逸也從樹上爬了下來,整理好衣冠飛身上馬,劍指寨門上“落霞寨”三個大字:“沖!”
沈沨借巡兵一事點兵剿匪,出其不意。
落霞寨衆匪皆荒唐應戰,最後倉忙出逃,遁入了落霞寨後的莽莽山林中。
沈沨與文逸帶兵追到了大堂,堂中空無一人,四下物品散亂,足以見匪徒逃跑時的匆忙。
“竟讓獨眼鷹給逃了!”文逸痛心疾首,“除惡務盡,我得去追。”
“落霞寨後樹林郁郁蔥蔥,現在想追怕是難了。”沈沨用劍撥弄着地上散亂的布帛金銀,命人清點。
“剛剛在寨中還發現了不少被拐來的女人和孩子,其狀慘不忍睹。這落霞寨腐肉一般,不如燒個幹淨!”文逸深惡痛絕道。
“這次綁走岄娘是沖我來的,落霞寨背後還有人。”沈沨沉聲道,“江流,這次俘虜的人,留幾個知道實情的押回去。”
“剩下的,”沈沨眼神一凜,“一個不留。”
二
常歡本是要護着鍾岄先回覃臨的,但鍾岄不肯,紅着眼睛要在軍後等沈沨一衆人平安出來。
迎着夜色,寨中忽然燃起了參天大火,滔天火光讓鍾岄的心揪了起來,她扶着常歡起身,不顧阻攔快步向寨門走去。
未及寨門,便瞧見沈沨與文逸帶着逢霜摘露及一衆甲兵押着人出來了,鍾岄怔怔,想起小喽啰先前的話,紅着眼睛轉過了身。
“救出的婦孺大多是從繁水縣被劫來的,我便先帶去尋繁水縣令,将她們都安置下來……”
沈沨見鍾岄轉了身,一時疑惑,拍了拍文逸的肩,大步上前拉住了她。
見二人有話要說的樣子,文逸笑着輕咳了兩聲:“那我便先回去給刺史大人寫請罪書了。”
“今日之事多謝,日後我二人必好好謝你一番。”沈沨與文逸告别。
“謝什麽,本來就是我的過失,沒有将岄姐姐平安送回去。”文藝懊惱道,揮揮手,“我要繼續查下去,我得把這獨眼鷹給揪出來。”
文逸走後,沈沨留下江流休整兵力,自己先将鍾岄送回了家。
馬車中,沈沨小心翼翼地爲鍾岄的手上藥,一邊塗抹一邊輕輕吹拂着。
鍾岄有些難爲情道:“已經不疼了。”
“縱然有文逸長弓接應,逢霜摘露二人護你,安插人進匪兵炸開寨門制造動亂,但我們仍然沒有十足的把握。”沈沨的聲音微微顫抖着,“如今回想起來,還真是後怕。”
“還好你無事。”他擡頭對上了鍾岄的眼睛,微微泛紅,晃了鍾岄的心。
“但是落霞寨柴房爆炸是我們沒算到的。如此劇烈,定不是巧合,所以是你?”他試探問道。
鍾岄微微抿唇,點了點頭:“我被關進了柴房,發現他們柴房與酒窖挨着,便想法子弄來了燒炭……”
看着手心的傷,鍾岄紅着眼睛扯了個笑:“沈沨,雖然我沒有受辱,但我到底是被擄進了落霞寨,傳出去定不好聽,你還會要名譽受損的我嗎?”
她不敢去看他,自嘲笑笑:“若你不願,我也不會怪……”
話還沒有說完,鍾岄便被沈沨擁入懷中。
“我要。”沈沨的聲音帶着嗚咽,“你是我認定的人,不管你如何,隻要是你,我都要。”
“如今落霞寨寨毀人亡,鄲州軍與泰明縣兵皆行軍嚴明,若有流言蜚語傳出去傷你,我必嚴懲不貸。”
“是我對不住你,都是因爲我的緣故,才讓人傷了你去。”
鍾岄遲疑半分後,輕輕捧起沈沨的臉,撫平他一直蹙着的長眉:“你沒有對不住我,你是我的貴人。”
“可是,”
沒什麽可是,鍾岄吻住了沈沨的唇。
沈沨一愣,回過神來,笨拙小心地回應着。
淺嘗辄止,馬車平安進了覃臨城回到沈府,沈沨将鍾岄小心扶下車:“巡兵事未畢,我還得回北郊營裏去。”
“早些回來吧,我在家等你。”鍾岄眉目含笑,與他告别。
誰也沒想到,沈沨與文逸行事竟然如此雷厲風行,雖然讓獨眼鷹跑了,但爲禍四方的落霞寨終于付之一炬。
沈沨将俘虜的匪徒關進了覃臨縣大牢,上報刺史。
顧着鍾岄的名節,沈沨沒有提到她被劫之事,如此點兵剿匪的原因也蒼白了許多。
章琰對沈沨與文逸私自點兵剿匪大爲震驚與氣憤,但好在兩人認錯态度誠懇,又各自領了三十軍棍,章琰便讓文逸與沈沨二人聯審落霞寨匪徒将功補過。
二人受刑後,文逸養了八九日便養好了身子,開始着手審訊落霞寨匪徒,繼續追查獨眼鷹的下落。
沈沨不同于文逸身體強健,之前受的傷還沒好全,又受了軍棍,養了半月方見好,與文逸聯審三日後又高燒起來。
章琰便将落霞寨一事都交給了文逸,讓沈沨先好好修養身子。
“落霞寨向來難攻,如今是我們趁其不備攻了下來,其背後勢力還是不得而知。而這個人除了與之聯絡的獨眼鷹,無人知曉他的身份。所以找到獨眼鷹才是關鍵。”沈沨閉目蹙眉躺在榻上。
“有消息說獨眼鷹由繁水縣逃進了泰明縣境内,文逸正在查,力圖把他捉拿歸案。”
鍾岄小心翼翼地在沈沨額上搭了塊濕帕子:“你就不能好好養兩天病嗎?背上的傷才好兩天,又燒起來了。”
“我隻恨自己不争氣,不能幫他。”沈沨歎了口氣。
“不急于這一時。”鍾岄命常歡将水盆端下去,“好在落霞寨沒有了,周遭的百姓不必再提心吊膽了。”
“如今誰人不知小文大人和小沈大人的名号?”鍾岄将沈沨讀完散落在榻前的卷宗收拾起來,調笑道。
“你莫要取笑我了。”沈沨難爲情道。
院中的柳樹抽了葉芽,随風搖曳着枝條,燕子也匆忙來回飛着築巢。
在鍾岄的照顧下,沈沨退了燒,終于能下地了。
兩人命人搬了椅子坐在柳樹下吹風吃茶。
“初夏了啊。”鍾岄喃喃,“要是一直這樣安詳平淡就好了。”
“落霞寨一事告一段落,背後之人也要消停一段時間了。”沈沨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東郊的地裏中了春麥,不出幾個月便可以收獲了,到時候,請你嘗嘗自家地裏種的米熬出的粥。”
“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