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打陸羅之事,她也絲毫未有掩蓋。
孟家大車回府時,車頂是破損的,縱然她想掩蓋,也掩蓋不了,再說了今日在街上,看到事發過程的路人頗多,祖母有心查,一查便知,至于後來在陳樓二樓雅間裏發生之事,當事人都不說,陳掌櫃也不是個長舌老頭子的話,應當不會傳開。
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都闡述了一遍。
一則被欺負還不還手,非是她的作派,二則她總得先報備下,方穩妥些。
陸羅挨她兩鞭,雖說當場未有還手,且已承認錯誤道歉賠償,也難保在回陸府之後,其父兄因對陸羅的心疼,反過來對她發難。
如此陸府真上門來爲陸羅讨要說法,祖母盡知前因後果,早想好對策,方不會被打個措手不及,落得有理變無理的結果。
在上房陪着孟老太太用過晚膳,孟十三便回了泰辰院,走前被告知,她的禁足解了。
孟十三欣喜若狂,還未把謝意說出來,豈料孟老太太又道:“殿下已爲你擇定教養嬷嬷,明兒一早便會進府,何時學好規矩禮儀,教養嬷嬷何時再回宮。你切要好好學,莫要耍滑,更莫要動手。”
從最初的簪刺,到雀仙樓的一筷見血,再到今日鞭打陸府二公子,她是想訓又覺得長孫女沒做錯,因着不管哪一次打架,長孫女都是被迫還手的一方,可謂架打得甚是有理,令她想責難兩句,都隻能從女四書此方面着重教導。
然而長孫女所答,卻教她啞口無言。
“祖母,孫女兒所讀之女四書,《女誡》、《女訓》、《女論語》、《女範捷錄》,此中教會了孫女兒順從知禮,慎言謹行,德行修身,勤勵節儉,警戒積善,貞烈忠義等,可沒說要孫女兒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任人宰割,受欺忍辱。”
“人待之以善,孫女兒自然還之以善,人待之以惡,孫女兒自然還之以惡,孫女兒隻是凡夫俗子,且體弱多病,倘若孫女兒任之由之,祖母此時此刻便不是在德仁堂教訓孫女兒,而是得到孫女兒墳頭前念叨了。”
“至于每每見血,亦非孫女兒所願,誰不想隻做一個貌美如花、良善娴淑的天真小女娘,可孫女兒之處境,祖母應當知曉,孫女兒若是立不起來,隻怕走出泰辰院都艱難,又何談女四書?”
“祖母也不必擔憂,孫女兒行事,自有章法,分寸亦也是有的,再不濟,還有殿下兜着,祖母無需擔心孟府會被孫女兒所累。”
當時她是半句也再訓斥不出來。
長孫女的字字句句,無不是她用了半輩子方明白過來的道理,她若隻因長孫女未有乖乖聽話,而是反駁出這麽一長段的言語來,便要嚴懲長孫女,那何嘗不是在教訓她自己。
後來她也想通了。
長孫女若當真有入主東宮的福分,那麽有自保之力是最基本的要求,可不能孟府再出一位太子妃,再出一位中宮,結果沒幾年便被後宮三千逼得撒手人寰。
長孫女絕不能再走上閨女的老路。
當年孟皇後突然血崩而亡,孟老太太與孟天官不是沒有懷疑過此其中是否被人動了手腳,趁着閨女生産之際暗中謀害,然到底隻是懷疑,孟天官在當時并沒有抓到有力的證據。
僅憑一個推測,宗帝雖也有命人徹查,卻是毫無所獲,又體恤孟天官孟老太太夫妻喪女之痛,此推測便也不了了之。
自此,孟天官有沒有放下,孟老太太不曾問過,到底是舊年傷疤,誰也不願再揭開那一片血淋淋。
但她在此十九年間,從未有片刻真正放下過。
她不曾在丈夫面前提過半字,更不曾在太子外孫來孟府軒轅台靜坐悼念亡女時,說過做過任何半分相關之事。
她清楚地明白,作爲一個母親,十月懷胎,闖過鬼門關生下來的閨女,從小小一團養到芳華出閣,閨女也成了母親,卻死在當上母親的那一刻,當她接到這個消息,那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嘶心裂肺,即便是枕邊人,亦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那日聽過長孫女的一席話,此後夜裏她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着。
後悔自己的無能,更後悔自己未能教會閨女在面對危機之際,要不顧一切地先自保,而後再論其他。
後悔之餘,她腦子裏也控制不住地料想着倘若。
倘若當年閨女也能在長孫女這個年紀裏,便有這麽一番透徹的感悟,又倘若當年她在教養閨女時,她着重教閨女自保之力,不管是能言善辯、暴力還手,還是懂得爲自己找個強硬的靠山,那她的绾绾是不是就不會死在殺人不見血的後宮之中?
時至當晚,她把她的料想告知丈夫。
豈知丈夫卻是苦澀搖頭,勸她莫再多想,對長孫女卻是贊不絕口:“倒是沒想到二郎無用,竟也歹竹出好筍,生出夭夭這麽一棵好苗子,不愧爲咱們孟家的子孫!”
孟十三聽到李壽給她找來教養嬷嬷,整個人都要不好了,隻覺得接下來的日子,怕是要水深火熱了。
雖說她入世多回,本身學到的規矩禮儀,其實已然是不錯,足夠用了,但很明顯,孟府與東宮之中除了她,以及見不得她好的吳氏、孟美景之外,所有人都覺得她還應該再好好學學。
如此胡思亂想地回到泰辰院,她方将将想起孟老太太在聽到她鞭打陸羅之後,好似神色過于平靜了些。
頭回簪刺,罰了她跪在祠堂抄寫經書,至今那百遍經書,她都還沒抄寫完,第二回雀仙樓與陸羅杠上,祖母雖通情達理,深知非是她的錯,卻也多少告誡了她幾句,今日這一回,竟是直接什麽也沒說。
季寬也在金烏西落時,回到宮中。
先往文華殿,沒找到李壽,又往後面的主敬殿,最後是在東配殿本仁殿的東側跨院傳心殿找到的李壽。
李壽正站在院中大庖井旁,周遭燈台明亮,常青提着一盞宮燈随侍在一邊。
“殿下。”季寬走近了禮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