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殿前落針可聞,跪了一地的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個個裝傻充愣,對大殿前的詭異景象視若無睹。
白玦定定的看着天啓旁邊的孩童,良久之後,輕歎一聲。
那聲音仿似拉斷了繃緊的弦,決堤的情緒摧枯拉朽,阿啓甩開天啓,轉過身邁着短短的腿朝大殿裏跑去,瘦小的身影竟有些跌跌撞撞的狼狽。
天啓一愣,淩厲的朝白玦掃去,眼卻微微眯起——面前的藏青人影消失在原地,瞬間出現在大殿前攔住了往裏沖的阿啓。
‘砰’一聲響,阿啓撞在白玦身上,一個踉跄,白玦一把撈住差點摔在地上的阿啓,提着他的領子朝裏走去。
天啓看着這一大一小消失在大殿前,朝一旁的侍衛随便指了指,擡眉道:“帶我去見上古。”
被點将的侍衛受寵若驚,忙不疊的自地上爬起,恭敬的引着天啓朝後殿而去。
那一襲火紅的身影本是閑散緩慢,但行過幽靜空茫的長廊,經過後園一方可觀蒼穹之境萬裏遠景的玉石看台時,終是停了腳步,目光落在萬裏雲海之下淵嶺沼澤的廣裘沙地時,唯剩純粹的遺憾和悔恨。
“放下我!快放開我……”阿啓昂着頭,把自己扭成麻花狀,懸在空中的腳在白玦身前踩了不少黑腳印,右手扯住他胸前的衣袍尖聲道。
小孩子的聲音本來就又尖又細,如此聽來更是憤懑驚惶,平添了幾分可憐的味道。
白玦低頭看着阿啓發紅的眼眶和瞪得渾圓的眼珠子,眼底飛快劃過一抹疼惜,瞧了瞧自己被踩得發黑的衣袍,他将阿啓放在地上,眉微微斂起:“小小年紀,哪裏學的如此胡攪蠻纏?”
阿啓脫了束縛,也不理白玦,轉身就往外跑,被一股柔和之力擋在亭内,出去不得。
“讓我出去。”阿啓回轉頭,握着拳頭嘴抿住:“我爹娘都沒有,哪裏來得人管!”
白玦背在身後的手一頓,半響後,皺眉道:“天啓通古博今,鳳染武技超群,清池宮的長阙更是對三界之事了若指掌,他們一直在你身邊,你怎會沒有人管?”
阿啓昂着頭:“那你是誰?我沒教養又和你有什麽關系!有本事你就自己教我,憑什麽怪别人!”
白玦臉色微變,見面前精緻可愛的孩子張牙舞爪、兀自強撐,緊了緊聲音,道:“我怎麽不能管,我……”
這話半日也接不下去,到最後似是有些氣短,眼輕輕垂下:“有些事,你還小,等日後,便會明白……”
“我不明白!”阿啓大聲道:“我永遠都不想明白。”
“你知不知道我叫什麽,不是阿啓,是阿棄,娘親不認識我,你不要我,那當年爲什麽還要讓我出世!”
白玦靜靜的看着聲嘶力竭,眼眶中噙着淚花的阿啓,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一動不動立在原地。
“鳳染跟我說,我阿爹是百年前的仙界清穆上君,我娘親是後池上神。”阿啓邁着短腿突然上前幾步,拉住白玦的衣擺,小聲道:“白玦神君,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爹,你把我阿爹還給我,好不好?鳳染說我在殼裏的時候,他每日都會給我念書,會和我說話,還在瞭望山親手給我建了一間小竹房……我不要很久,就一個月……”
看着靜默的白玦,阿啓帶了幾分忐忑的祈求:“十天……五天……”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微不可聞,甚至輕輕抽噎:“一天,一天好不好,白玦神君,讓我見見我阿爹……”
“阿啓,鳳染、天啓待你全心全意,上古日後亦會如此,他們在你身邊足矣,我不是清穆,做不了你父神。上古在後殿卧室休息,你去找她吧。”
淡漠的聲音在亭中響起,亭外的屏障被兀自解開,白玦不去看阿啓的神情,轉過了身。
長久的靜默伴着短促的呼氣聲,淩亂的腳步聲自亭中跑出,便再也沒了聲息。
白玦回轉頭,看着空蕩蕩的涼亭,剛才還活靈活現的阿啓仿佛隻是一場臆想。他臉色蒼白,手死死的握住橫木,閉上了眼。
百年時間,他竟然都不能将清穆帶來的影響完全消除。
剛才他差點就抱上了那個孩子,差一點……差一點就功虧一篑。
你是白玦,不是清穆。
長長的歎了口氣,白玦挺直脊背,消失在小徑深處。
上古睜開眼,對上的便是一雙邪魅妖惑的鳳眼,隔得太近,甚至讓她有些許的不适。她推開天啓,打了個哈欠:“怎麽來蒼穹殿了,阿啓呢?”
天啓眼一瞪,怒極反笑:“你倒還記得阿啓,就這麽把他丢在清池宮,這小子日日鬧騰,着實讨人嫌。”
對着天啓的怒喝,上古心裏竟有些不自覺的發虛,仿佛将阿啓丢在清池宮是件極不負責任之事,幹咳了一聲:“我在蒼穹之境有些事,白玦去了妖界,我在等他回來。”
“他和那隻妖龍剛才回來了,在大殿前碰到了阿啓,把阿啓帶走了。”
“哦?”這麽一說,上古立時來了興緻:“他見到了阿啓,什麽反應?”嘴上說着,她心底劃過一抹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期許。
天啓看着她,眼閃了閃,從軟榻邊離開,端起桌上的果釀抿了一口:“沒什麽反應,他若真在乎阿啓,這百年就不會把他扔在清池宮不聞不問了。”
上古皺了皺眉,盤腿坐直,手輕叩膝蓋,淡淡道:“天啓,六萬年前發生了什麽事?你和白玦當年雖不如和炙陽親近,可也不會如此讨厭于他。”
天啓自知失言,哼道:“他乃仙力所化之真神,而我本源之力乃妖力化成,白玦向來清高,哪看得上我,當年我們關系就不好,隻是你不知道罷了。”
“胡說,仙妖之力乃三界根本,無分高低貴賤,若他真是如此,如今又怎麽可能對妖界處處相幫,說實話!”上古沉着眼朝天啓看去,神情不悅。
天啓挑眉,上古一向不在意他們之間的相處,這次倒是古怪的緊,難道瞧出了什麽……
還未來得及說話,零碎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一連串的‘小神君’都喚之不住,阿啓沖進房間,頓了頓,看見劍拔弩張的上古和天啓二人,一頭紮進上古懷裏,昏天黑地的哀嚎起來。
“姑姑,姑姑,姑姑……”聲聲驚天動地,實乃痛徹心扉。
上古所有的疑慮瞬間消失無蹤,忙抱住他:“阿啓,不哭,怎麽了,跟姑姑說。”
“還能怎麽了,準是白玦惹出來的。”天啓嗤笑一聲,哼道。
上古淩厲的掃了他一眼,也知道天啓八成沒猜錯,摸了摸阿啓頭上的小髻,神情溫和:“别怕,姑姑在這裏。”
阿啓漸漸停止了抽噎,昂着頭抓住上古的衣擺,小聲問:“真的?”
“恩。”上古點頭,眼帶柔和:“我最疼阿啓,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阿啓點點頭,使勁抱住上古,把頭埋在上古肩上,想是哭累了,一會便睡着了。上古由始至終都小心的拍着他的後背,嘴唇輕抿,一副正兒八經的慈母像。
看着這樣的上古,天啓眼微瞪,頗有些不能置信。
“我們也不能在這裏久留,有什麽事今晚便問了白玦,解決完我們明日就走。”怕上古提及剛才之事,天啓擡腳朝外走去。
上古眼眨了眨,垂下的頭突然擡高,看着天啓消失的背影,神情有些玩味。
果然驚慌了,天啓,看來你瞞下的東西也不少。
西界之濱,此處乃除了擎天柱外唯一一個仙妖通入口,曆來便爲仙妖兩族必争之地,兩界之間寬約數丈的黑海沼澤,便爲羅刹地,這裏終年被黑霧籠罩,瘴氣橫生,遍草不生,亦是三界之中最苦瘠之地。
鳳染花了足足兩日時間,才從擎天柱下來到此處,千裏之遠時便看到沖天的煞氣和血腥氣彌漫了數百裏之遠。
畢竟清池宮不介入兩界之争,鳳染默念了一道隐身訣,靠近羅刹地,哪知離将營十裏之處時,一道白光閃過,巨大的螺旋大陣在營帳上空熠熠生光,将鳳染困在其中。
她輕咦一聲,感覺到身上的牢牢束縛,倒是生出了興緻來,紅色的靈力自掌中而出,朝頂端的陣法抗去。
動靜鬧得如此之大,仙界陣營中的将士聽到聲響,手持劍戟嚴陣以待,不見半點慌亂,隻是看着大陣中一陣紅光閃爍,卻不見人影,皆有些詫異。
在二殿下布下的陣法中還能一直用靈力隐去身形,此等人物倒是少見。他們在羅刹地駐守百年,比一般的仙将強了不知凡幾,眼界自是不同,更何況那陣中的靈力雖霸道,卻隐隐透着仙氣,衆将暗舒一口氣的同時也對來人生了好奇之意。
難道是哪個老仙君來羅刹地了?
陣法之中,紅、白之光隐隐交錯,交相對峙,一時難分伯仲,一人自陣營大帳中飛出,落在衆人之前,揮散陣法,沉聲道:“何處仙友,擅闖羅刹重地?”
“見過二殿下。”陣前仙将收戟行禮,退後一步。
“百年不見,你倒是威風不少。”見已露了行迹,鳳染也不含糊,撤去環繞在周身的護身靈力,出現在半空。
景澗一身銀白仙甲,眉目堅毅,手握佩劍,目光如電,比之百年前,着實變了不少。
半空中一身火紅長袍的女子眉目淡淡,狷狂一如往昔,景澗一時有些晃神,失聲道:“鳳染,你怎會來此?”
“自是有事才來,怎麽,不請我進去坐坐。”鳳染自空中落下,停在景澗面前。
“你肯來此,我失了遠迎。”景澗聲音有些低,朝前擺擺手:“走吧,此處雖苦瘠,倒也有些外面沒有的好東西。”
兩人消失在營帳前,周圍的仙将此時才知這一身煞氣,容顔大氣铿锵的女仙君乃是清池宮的鳳染上君,一時心底都有些躍躍。
營帳内,景澗脫下仙甲,一身深藍儒服,将黑發利落的用布條纏在腦後,若不是常年奮戰而襲于身的戰意,鳳染都要以爲面前之人隻是個凡間的教書先生而已,比起百年前的貴氣溫和,如今的景澗仿若脫胎換骨了一般有股子将帥的殺伐之氣。
大帳布置得甚爲樸素,幾張木椅,一張木桌,一方床榻,便空空如也。鳳染走進去,大大咧咧的往木椅上一靠,頗有些感觸,若非常沁,她恐怕永遠也想不起去親眼看看景澗如今到底過得如何。
“上次在瞭望山,你故意留手了吧。”鳳染看景澗端着一杯濃茶走近,挑眉問道。
剛才大帳外的陣法和景澗的靈力殊途同歸,應該是他所設,如此靈力,并非朝夕可至,想來當初在瞭望山争炙陽槍時,景澗并未盡全力。
“炙陽槍本就不屬于小妹。”景澗笑道,看着鳳染,眼神有些深:“這百年你可還好?”
鳳染眼皮子動了動,端起茶灌了一口:“好,挺好的。”
想起百年前她因爲景昭和天後的緣故,對景澗遷怒頗深,甚至還累得他避走羅刹地百年未歸,一時有些歉疚,道:“景澗,當年是我口無遮攔,你母後的事我不該全怪在你身上,待仙妖之戰結束後,你就回仙界吧。”
對面端坐的青年有瞬間的失神,似是憶起當初清池宮外的一幕,苦笑一聲:“鳳染,當年之事是母後太過分,怪不得你。我早就放開了,留在羅刹地和此事無關,你不必介懷,我很高興,他日相見,我們仍是朋友。”
鳳染聽見此話,見景澗神态坦然,頓感自己實在太自作多情,一時大爲尴尬,‘哈哈’笑了兩聲:“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鳳染,你今日來此,可是有事?”景澗垂眼,将鳳染灌光的茶杯重新添上,道。
“天後給你降了一道密旨,鳳崎不放心那些小鳳凰在擎天柱下,此處又兇險,便托我走這一遭。”鳳染突然想起還有正事,在挽袖裏掏了掏,半響才揉出個皺成團的紙片,丢到景澗手裏。
景澗看着面前揉成團的密旨哭笑不得,展開來看,片刻後眉頭微皺,朝鳳染道:“母後讓我嚴陣以待,鳳染,最近外界的仙妖之争是否更嚴重了?”
鳳染點頭:“我來之前見過常沁,确實如此,羅刹地如何?”
“羅刹地百年都是如此,倒是沒什麽好緊張的,不過,我挺佩服那個妖狐一族的青漓妖君的。”
鳳染挑眉,眼底飛快的劃過什麽,漫不經心道:“怎麽說?難道百年時間,你們駐守此處惺惺相惜了不成?”
“你在胡說什麽!”景澗有些愕然,失笑道:“我隻是單純覺得這個女子太過恐怖,百年時間,她在羅刹地掀起了上千場戰争,無所不用其極,死去的妖族不計其數,若是我恐怕早就放棄了。”
“你做的很好。”就算再堅韌,景澗眉間淡淡的疲憊總歸是騙不了人,鳳染定住眼,道:“我知道你做的很好,若不是你,妖界大軍恐怕早就自羅刹地而進,仙界的福地仙邸,遲早會毀于一旦。”
兩界之争,并無誰對誰錯之說,隻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但比起善喜說教的仙族,妖族确實要蠻橫好戰一些。
景澗被那雙狹長的鳳眼看着,溫和的聲音入耳,一時似是緩不過勁來,半響後才回過神,有些狼狽的轉眼:“光憑我不行,若不是父皇當初在營帳後的界門前施了屏障,我也難以堅持到現在。青漓性子陰狠,羅刹地非久留之地,鳳染,讓你送信已是爲難,你還是回清池宮吧,有天啓真神和上古真神在,這場劫難不會牽扯到你身上。”
“羅刹地再危險你不是也在這裏撐了百年,更何況青漓的那些手段我還看不上眼,我休息一日,明日再回清池宮。”
聽見此話,景澗也不好多言,點頭應允,神情仍有些凝重。
羅刹地另一端,妖族一名将士悄悄走進中帳旁邊的營帳,見案首上一身将服的妖異女子凝神思索,小聲的禀告:“青漓妖君,剛才那邊送來消息,說是清池宮的鳳染仙君來了羅刹地。”
“哦?”青漓蹙眉,道:“可看準了?”
“千真萬确,鳳染上君觸動了景澗布下的大陣,這才露了身形,唯恐生變,那邊的探子才急忙将消息傳過來。”
“好,我知道了,此事不要和别人提起,我會親自禀告陛下。”青漓擺手,妖将退了下去。
該死,她等了這麽久總算能将景澗除去,鳳染怎麽會突然來這裏?憶起當年第三重天中鳳染和常沁對她的所作所爲,青漓緊緊抿住唇,眼中妖光驟現。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陛下改變心思,隻要拿下了羅刹地,常沁就不能再壓在她頭頂上,這羅刹地,她要定了!
蒼穹之巅,傍晚,當落日隻剩下最後一縷餘晖時,天啓走過疊嶂重重的密林,出現在一片淵嶺沼澤廣裘的黃沙之中。
那裏,數十座石像立天而望,蒼涼靜谧。
天啓緩緩停住,伸開雙手,細沙從指間滑落,滾燙灼熱。
他知道今日白玦所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何意。
這些年來,除了那場婚禮,他從來不曾踏進過此處半步。
白玦不能面對的是阿啓,而他不能面對是這空洞、毫無生機的數十座石像。
那些葬送在他妖力之下的上古界衆神。
上古,我有罪,隻不過,你忘了而已。
我慶幸的不是你忘了後池的記憶,而是混沌之劫來臨前的三百年,你已經忘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