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見面

第69章 見面

落在紅日頭上的手有片刻的停頓,上古回轉頭,看着竹海中漫步走來的人影,微微有些恍然。

六萬年歲月,終究不短。上古曾以爲,有些人縱使萬年不見,再相逢時亦不會有多少改變,譬如白玦和天啓。可這次醒來,天啓已不再是當初的肆意倨傲,而白玦……

緩緩走近的男子一頭黑發,神情清冷,瞳中隐有紅光閃過,上古神情微怔,幾乎不能相信面前的人就是白玦,除了相似的容貌和額上金色的印記,她甚至從來人身上感覺不到一點白玦當年的氣息。

就好像有東西阻隔在兩人之間,再也難尋數萬載前默契熟稔。但幾乎是在看到白玦的一瞬間,一股極難言喻的悲絕湧入心底,上古掩在袍中的指尖竟毫無自覺的顫抖起來,這是完全不屬于她的情感……莫名且濃烈。

上古暗自詫異,眼底有片刻的疑惑,挑了挑眉,緩緩凝氣将這股濁氣驅除,笑道:“紅日本性如此,拘了倒不好。”

紅日在一旁打着轉,腦袋直點,見白玦和上古懶得朝理它,‘哼哧’兩聲跑遠了。

“這話也對,你難得來一趟,不妨坐坐。”

上古點頭,彈了彈袖擺直接朝竹林旁的石椅邊走去,步履娴熟,仿似極爲熟悉此處一般,白玦眼眸一閃,坐在了對面,靜靜看向上古。

墨綠古袍,帝龍黑靴,眉眼淡然,一如當初。

就仿似她從來不曾将這六萬年歲月的消逝印入心底一般。

“你的頭發……”白玦一頭琉璃的金發,竟全然成了墨黑。

“畢竟是在下界,太張揚了不好,等回了上古界我自會換回來。”白玦笑笑,将這個話題掩過。

“怎麽,聽你剛才的話,倒是想以後就在這裏招待我了?你的蒼穹之境……難道我還去不得了?”上古撇了撇嘴,朗聲道,瞳色琉璃如煥溢彩。好歹幾萬年不見,撇開景昭和阿啓的事不說,此時能見到白玦她是打心底高興。

“你想多了,蒼穹之境再好,也比不得上古界,何況有景昭在,你大概是不願意去的。”白玦搖頭,手一揮,石桌上便出現兩盞冒着熱氣的濃茶。

上古見他直言不諱,再加上着實對這百年間的事有些興趣,不由問道:“你既然看上了景昭,當年又怎會有阿啓,那凡間女子縱使地位不如景昭,以你的能耐,助她成仙也不是難事,如此不幹脆的作爲,倒不像是你的性格。”

以白玦的心性,不管是人是妖,是仙是魔,認準了自然便是一輩子的事。讓她相信白玦朝秦暮楚,着實是個笑話。

“凡間女子?天啓應該沒跟你說過……”白玦斂眉,笑容有些玩味,聲音不急不緩:“我覺醒前和你一樣,有個身份……是仙界的清穆上君,那時候我認識了阿啓的娘親,求娶景昭是覺醒後的事。”

上古愕然,不知怎的聽得有些别扭:“那這麽說……你沒有清穆的記憶?”難道白玦和她一樣,覺醒後完全不記得過往,若是這樣,倒也算不得背信棄義。

見白玦不答,上古接了句:“那倒是和我一樣,天啓說這幾萬年我是清池宮的後池仙君,是古君上神之女。我以前從未聽說過上古界裏頭還有個古君上神,他是這幾萬年裏才晉位的?”

百年之前,後池爲了古君和柏玄在蒼穹之境不惜以古帝劍傷他,如今,竟是完全記不起這二人了。

當然,同樣被忘記的……還有清穆。

白玦看着她,神情意味不明,半響後,終是笑了起來:“他是在後古界時晉位的上神,你不知道很正常。不記得了也好,你終究是要回上古界的,這些下界的瑣事無虛多理會。”

上古辨不清他嘴角的笑容有什麽含義,端起杯盞抿了一口,道:“這些年你和天啓有什麽過節,這次醒來後我見他竟是連提都不願意提起你。”

“阿啓的娘親和他有些交情,他不忿我對阿啓和那女子棄之不顧,所以才會如此。”

上古倒是不曾想竟有這般緣故,皺了皺眉,道:“那阿啓的娘親如今……”

白玦握着茶盅的手頓了頓,看着上古,淡淡道:“百年前她就不在了。”

上古明了,不再提這個話題,想起一事,突然揚眉道:“景昭是蕪浣的女兒,你真的要娶她?”

白玦點點頭,神情淡遠:“她現在替我執掌蒼穹之境,沒什麽不妥。”

“我不是這個意思。”上古扣了扣手,有些不耐煩:“她乃蕪浣之女,年歲先不管,這輩分就是個大問題。你若迎她過門,我日後要如何應對她。”這事她當初聽說時便跟天啓說過,想起今日在大澤山的事不由得一肚子火。

“你回了上古界,她不出現在你面前不就是了。”

“我讓天啓傳到蒼穹之境的話你難道不知道……?”

“我知道。”

“那她今日還去大澤山參加東華的壽宴?難道就因爲半隻腳跨進了你的門,就敢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她不知道你今日會去,所以才會和蕪浣前往。看你剛才的神情,不像是吃了虧的,當初在上古界時便沒人敢惹你,景昭的那點心思,怎麽及得上你。”

“那倒是,我剛才在大澤山讓她在蒼穹之境呆一年,别沒事出來轉。但是這種品性和模樣,上古界裏的女神君一抓一大把……你這次也忒沒眼光了!”

“她終究還年輕,上古,你年長甚多,如此計較幹什麽。”白玦将手邊的杯盞轉了個圈,眉眼淡淡。

“不是這麽個理……我隻是覺得……”上古擺擺手,話到一半,見白玦突然擡首望向她,瞳中幽深明滅,不由得有些怔怔,道:“怎麽了?”

“上古,以景昭的身份,你平時看都不會看,現在簡直是在胡攪蠻纏,你到底……怎麽了?”

黑白分明的眸子似是帶着迤逦的溫柔,往裏了看,卻隻能見到一片淡漠,上古頓了頓,自己也覺得着實有些奇怪,剛才這些話簡直不像是她能說得出來的,錯過白玦投來的目光,她笑道:“相識千萬載,難得見你想找個歸宿,我不過是覺得景昭不适合而已。”

“僅僅如此?”白玦勾了勾嘴角,似是嘲諷,道。

“當然。”上古正襟危坐,肅聲道。

“那誰适合?月彌?覺芬?還是禦琴?”白玦敲了敲桌子,嘴唇抿緊,看向上古:“上古,你當年便是如此,上古界裏的女神君,誰求到了你面前,我便得一一和她們好好相處個數年。我想我一定忘了告訴你,以後這種爛好人的事去找天啓,我不情願。”

“白玦,你……”上古看向白玦,有些怔然。相識千萬載,她還從來沒見過他如此不耐煩的模樣過。

“若我喜歡,縱使她毫無仙基,命弱如凡人,又如何?若我不喜,縱使那人尊臨三界,我亦不會多看一眼。”白玦擡頭,目光透過上古,落在她身後的竹屋上,無悲無喜,瞧不清其中的意味。

“你竟如此喜歡景昭?這我倒是沒想到。”見白玦面色凝重,上古有些詫異。白玦醒來不過百年而已,想不到就已對景昭情深至此,爲奮鬥了幾萬年的月彌和禦琴歎了口氣,她一時間倒有些讪讪。

四大真神雖說私交甚笃,但畢竟是别人的姻緣,當年在上古界時她确實做了不少缺心眼的事,白玦能忍到現在才發作本就是件奇事了。

“不是……”聽見上古的嘀咕,白玦回轉頭,堪堪隻落下兩字便不再言語。

“好了,你的事我不再插手了。”上古擺擺手:“我的神力一年後就會恢複,到時候我重啓上古界,你把阿啓接回白玦殿,就算你将景昭看得再重,阿啓總歸是你的骨肉。”

白玦搖頭,看向上古的目光有些沉:“上古,這就是我今日來這裏的原因,我不打算認阿啓,你回了上古界,這孩子跟着你便好。”

上古擡頭,皺眉道:“白玦,縱使我再疼阿啓,總不能代替他至親之人的存在,不管你有沒有清穆的記憶,阿啓都是你的責任。”

“上古,那你呢……”見上古挑眉,白玦淡淡道:“你可會因爲曾經是後池的身份而留在下界,執掌清池宮?”

“這怎可同日而語?”

“有什麽不一樣,上古,凡塵一世,不過百載,即便是後池和清穆的存在長久了些,可對我們而言,又有什麽不同?你從不過問有關後池的任何事,不也正是因爲如此。況且,你和阿啓投緣,既是如此,你幫我照顧于他,有何不可?”

白玦神情鄭重,上古知他好不容易遇到個合意的,卻偏生又拖家帶口,景昭若是面子薄的話,的确是件傷情分的事,隻得闆着臉點頭:“我懶得聽你這些歪理,阿啓我帶着便是,總不會虧了他,待日後我養大了孩子,你可别舔着臉再跑來認親。”

“不會,他留在你身邊,我很放心。”

不知怎的,上古聽着白玦這句話,有種格外沉然的感覺,狐疑的瞟了他一眼。

“一年後你回上古界?”

“恩。怎麽,你不打算回去?”

“下界之事未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聽鳳染說了,現在的妖皇隻是上君之位,的确遠不能和暮光與蕪浣相比,但兩界相争總不是好事,你當年爲何不阻止?”

“仙妖相争已久,本有宿怨,再加上暮光在上一任妖皇森簡重傷之時進攻妖界,以至森簡命喪戰場,森鴻自是不肯罷休。”

“暮光怎麽會做這種事?不過以暮光和蕪浣的神力,妖界失陷是遲早之事,除非……你出手。”上古皺眉道:“白玦,下界之事你若介入,我不會不管的。”

“放心,我不會介入,當年我幫森鴻,不過是因爲暮光失了公正仁德而已。”白玦擡頭,突然道:“但是上古,我希望一年後你返回上古界,不要再插手下界之事。”

“什麽意思?”上古沉聲道。

“森鴻身負血仇,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我希望日後無論三界如何變幻,這一百年,你都不要插手。”

上古沉默不語,淡淡的掃了白玦一眼,剛才對着他的溫和無害全部收斂,眼中瞳色驟深,道:“白玦,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見上古終于認真起來,白玦亦凝住了神色,道:“自然。”

“我現在可以容忍他們相争,不過是因爲這場戰亂還不太嚴重而已,若是仙妖禍亂,牽連人界,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又豈能答應你如此荒謬之事。”

“上古。”白玦歎了口氣,眼中有些莫名的意味:“即便是我剛才告訴你暮光趁人之危,強攻妖界;或是你知道這萬年來他對蕪浣和景陽的縱容,緻使仙妖嫌隙越來越大,你也從來沒想過将他的天帝之位除去,對不對?”

上古頓了頓,然後點頭:“他司職下界天命,統領三界理所應當。若是有錯,懲罰便是,削去天帝之位,尚不至于。”

上古說得沒錯,也足夠公正,白玦卻笑了起來:“所以……就算是森鴻最終赢了暮光,你也不會讓他成爲三界之主?”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四個不插手,森鴻怎麽可能赢得了暮光和蕪浣?上古懶得理他,沉默不語。

“我不會下禦旨讓他們停戰,但妖界輸是遲早的事。”上古道。

“我偏不信,我答應你,絕不會讓這場戰亂卷入人界,所以,無論仙妖之戰結局爲何,隻要我不介入,你都不能插手,如何?”

“好,但你必須告訴我,爲什麽執意如此?”見白玦承諾讓仙妖之戰不牽連人界,上古此時也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便答應了他,但着實不能理解他的固執。

“因爲……我要證明,你一直堅信的那些所謂天命……根本無需遵從。”

白玦的聲音有些淡,他站起身,朝園外走去,背影清冷。

“天命宿格是父神所制,是支撐整個三界的律法,白玦,你不可能打破的。”

上古被他口中決絕震動,陡然起身,沉聲道。

“那又如何,上古,我們活了千萬載,總不可能一直守着祖神的律法規條活下去,若是如此,我們即便擁有悠久壽命,又有何用,甚至不如凡人百載時光來得精彩。”

白玦回轉頭,神情寂滅,輕聲道:“上古,六萬年前上古界就已經毀了。除了天啓,除了你我,除了暮光,除了蕪浣……所有神祗都應劫而亡,即便是你有一日重啓了上古界,又能如何?”

他的神情太過悲涼,上古心底一震,眼微微閉起,半響後才睜開。

“這是我的事,就算上古界毀了,我也要重新建起來。千年不行,就萬年,萬年不行,就花十萬年。”

上古神色堅定,掩在袍下的手緩緩握緊。她何嘗不知道白玦說的是實話,當年應劫後,根本沒有人知道上古界變成了什麽樣,也許她開啓後裏面隻是廢墟一片,可那又如何,她終究不能放棄那裏。

“罷了,你有你的立場,我有我的堅持,若有一日,回了上古界,我再和你大醉一番,如今終究不适合。”

白玦轉身朝外走去,背影漸行漸遠。

上古擡眼,整座山頭的翠竹突然映入眼底,古樸的院落,守候的紅日……仿似福如心至般,她突然開口:“白玦,你愛的究竟是景昭,還是那個百年前死去的凡間女子?”

緩行的人影突然頓住,白玦回轉頭,黑發在陽光下竟有種透明的光澤,他沉着眼,看向籬笆中駐足的上古,突然笑道:“上古,若是六萬年前你這般問我,我定會以爲你對我有意。”

隻是如今,無論你在意誰都好,我都不會再自作多情。

看着白玦消失在原地,上古怔了半響才明白他方才說了何話,一雙眼瞪了半日,才一甩挽袖朝清池宮而去。

仙妖大戰她可以不管,可上古界門生在兩界交戰處,她總得讓鳳染去盯着,好歹也是她家的大門,白玦不心疼,她還是得顧着。

不對……行到半路,上古才想起剛才竟然忘了問白玦炙陽之事……

雲海之上,上古摸着下巴犯起了難,她到底是要先回清池宮支使鳳染奔波呢……還是去蒼穹之境和那個今日才照過面的倒黴公主再切磋切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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