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有些緣分說來巧妙,就算是上古也辨不清其中因果,但不得不說,當她沉睡萬年,在華淨池旁看到這隻張揚霸道的火鳳凰時,心底絕對是歡喜的。
她等待了十萬年的神獸,如今已然長大,英姿飒爽,俊俏大氣,是她心底期待的那個模樣。
可鳳染卻偏偏對她裝作一副唯唯諾諾、高高供着的态度,她是真神,不是泥塑的菩薩,對着這樣的鳳染着實有些無奈。
此時,她看着對面那雙往日有些呆闆的狹長鳳眸在她的古禮下慢慢眯起,勾勒出危險的弧度,上古嘴角的笑容愈加煥然起來。
這才對嘛,上古倨傲霸道的火鳳凰,就該是這般的模樣!
一身青袍的女神君似模似樣微彎腰,指尖摩挲着她的紅發,唇角似笑非笑,甚是滲人,以至于讓鳳染背後沁出了些許涼意來。
鳳染突然覺得,她以前怎麽就相信了這個自遠古時就亘古長存的神君是真的端莊淡儀,溫雅清高呢?既然天啓可以狡詐如狐,白玦可以決絕淡漠,那面前的上古自然也有着常人不知的一面。
譬如……此時将她看做砧上魚肉、甕中鼈鯉的鬼祟眼神。
鳳染微微後仰,将發尾自上古手中抽出,聲音微微上揚了一個調,莫名的有些危險:“神君,這話可有些不好笑,遠古鳳凰偌大一個族,怎會隻有雲澤老族長一人知道火鳳凰乃皇者之體?若是他出了什麽意外,我鳳凰一族豈不是永無皇者!”
上古退後了幾步,重新坐在軟榻上,手撐着下巴,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鳳凰一族雖是神獸,但和你們爲敵的遠古妖獸也不少,在你正式成我座騎之前,我不太方面介入種族之争,上一任火鳳凰涅槃後,鳳凰一族一直過得有些低調。你尚在蛋殼時自保之力不足,雲澤自然要對你的存在秘而不宣,隻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沒有留下隻言片語給你們族人就隕落了……”
可依雲澤的脾性,分明不會做出這樣安排。上古蹙了蹙眉,将此事按下,繼續道:“更何況鳳凰一族的皇者對族人有着天生的威懾之力,就算雲澤沒留下話,他們也會感覺得到你的皇者血脈。”
鳳染狐疑的看了看自己,撇了撇嘴:“我倒是沒看出來我有這麽大的來頭,況且若真如你所說,天後對着我怎麽就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可沒看她對我手下留情過?”
想起天啓提過鳳染和蕪浣長子有仇,上古倒不好在此事上添一把火,遂在鳳染身上晃了兩眼,打了個哈欠,道:“就憑你如今這點神力,自然不足以對蕪浣造成震懾,等你晉爲上神,血脈蘇醒,鳳凰一族的人自然會感覺到,你如今可想回族,若是想回去,我可以幫你正了名分?”
聽見此話,鳳染突然笑了起來,隻是那笑容中有釋懷,也有不屑:“我自小在淵嶺沼澤長大,以妖獸爲父,習慣了自在,可不耐煩做什麽鳳凰王者,還是免了吧。更何況,就算有皇者血脈,我實力不如天後,回去了也名不正言不順。”
“恩。”上古竟然也不反對,理所當然道:“我一向覺得頭把交椅就是個勞碌命,你不願也好,還是留在清池宮,當我的座騎更有前途,想當年……”
鳳染打了個激靈,這才明白上古兜兜轉轉、不耐其煩的解釋了半日就是爲了說這句話,遂黑了臉,眼角一斜,袖擺一甩,連禮都不行直接走了出去。
上古看着比剛才放肆大膽了不少的鳳染,笑了起來,眼底也多了一抹暖意。
她摸了摸下巴,這才想起忘記告訴鳳染,火鳳凰天賦異禀,一生有三次涅槃機會,第一次降生,第二次晉位,第三次圓寂,鳳染若是想晉位,隻需要涅槃一次就可以,不需要再修煉千萬載。
算了,還是一步一步修煉來得好,她敲了個響指,一回頭,見阿啓抱着個軟枕躲在屏風後,不由得笑了起來。
“出來吧,屁股都翹出來了。”
屏風後的小身影不甘不願的挪了挪,晃出個腦袋,兩隻眼睛眨了眨,道:“姑姑,你真壞,居然欺負鳳染。”
上古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對阿啓的指責置若罔聞,反而挑眉對着小家夥教育道:“阿啓,鳳染是長輩,你怎麽能對她直呼其名?”
阿啓聳了聳肩,兩隻小爪子整個趴在了屏風上,道:“紫毛大叔說我對着真神以下的……”他歪着腦袋想了想:“無論仙、妖、魔都隻叫名字就行,叫重了,他們受不起。”
阿啓的娘親雖然是個貨真價實、凡胎凡骨的普通人,但白玦卻位居真神,資格算得上頂老。
上古一想,也覺得是這麽回事,便朝阿啓招了招手:“他說的倒也沒錯,真算起輩分來,隻有幾個上古的老上神比你高那麽一點點,算了,以後你就以名字稱呼那些仙君吧。”
阿啓眼一眯,小跑幾步,跳到上古膝上,轉了轉圓咕噜的眼睛,悄聲道:“姑姑,你是不是要出去玩了?”
上古看了他一眼,抱着他坐端正,神情漫不經心:“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帶我去吧,帶我去吧,阿啓保證不添亂。”
阿啓拉着上古的衣擺使勁搖,頭晃得跟撥浪鼓般,上古看得眼睛疼,佯裝怒道:“阿啓,小孩子要聽話,不要跟小潑猴一樣。”
她這聲音比平時高了一點點,帶了些不自覺的威嚴出來,阿啓果真被鎮住,停止了搖晃,小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後仰了仰,上古還以爲他怕了,滿意自己果真威懾力一如往昔,得意洋洋朝他看去,卻見小家夥眼眶微紅,手背在身後,坐得端端正正,扁着嘴道:“阿啓活了一百歲,還沒有出過清池宮,阿啓沒娘親疼,最可憐了……”
悲悲戚戚的樣子,讓上古陡然想起初見面時他蹲在地上唱‘小白菜’的場景來,不由得心裏頭有些發虛,阿啓生成了這般模樣,确實很難在三界中走動……隻是他老子犯的錯,憑什麽他來受?
說起來上古也是個蠻橫的主,當即便對面前抽抽噎噎的小娃娃保證道:“阿啓不可憐,明日姑姑去大澤山,帶你一同去。”
阿啓一聽這話,立馬眉開眼笑,眼角的淚毫不費勁的憋了回去,抱着上古啃了兩口,從軟榻上爬下來往外跑:“姑姑,我去跟碧波說,你可不許耍賴啊!”
話音還在回響,人卻跑了個沒影,這個小家夥……上古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古書翻看起來。
東華上君的壽宴,在仙界來說還是比較稀罕的,尤其是聽說天後和景昭公主會一同駕臨後,這場宴席就更加讓人趨之若鹜了。這一日才拂曉,駕着祥雲的仙君便絡繹不絕的奔赴大澤山,生怕落在了人後,少了些熱鬧看。
大澤山下有一座數千階的石梯,石梯由玉石欄杆堆砌,水晶瑪瑙引路,地面鋪着一層淡淡的金粉,頗爲華麗壯觀。
雖然沒有仙人去耐煩爬這座石梯,但從天上飛過時卻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隻是當一些老仙君聽着小徒弟嘟囔着‘天後駕臨果真不一般,東華上君竟把石梯打扮得跟凡間皇宮有得一拼’時,他們總會搖搖頭,歎一句‘老上君不過是在履行一個約定而已’,小徒弟們再追問,他們便不肯多說一句了。
笑話,天啓真神前幾日降下的禦旨還在耳邊回響,他們可沒有嫌自己活得長久了的道理。
賓客滿至,仙邸前的閑竹代師接待仙友,忙了個夠嗆。更何況記挂着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天後一行,就有點晃神起來。
時近響午,數聲嘹亮鳳鳴在半空中回響,聚在仙邸外的一衆仙君擡眼朝天際望去,一陣歎服之聲頓時此起彼伏。
十隻彩鳳,駕着黃金鳳銮,浩浩蕩蕩而來,威嚴尊榮,一派天家氣象。
天後和景昭公主站于其上,灼華之姿,氣質天成。
鳳銮落于仙邸外的廣場上,一衆仙君早已躬身行禮候駕,東華上君許是聽到了動靜,也出現在了仙邸外,對着天後的方向微微彎腰,笑道:“小老頭虛長年歲,得天後駕臨,實乃蓬荜生輝。”
東華上君資格老,仙力高,兼又桃李滿天下,在如今仙妖大戰的關鍵時刻來說絕對是個寶,他對天後這禮也算不得輕,天後受用,走上前幾步,虛擡道:“老上君勿需多禮,本是我和景昭叨擾了才是。”
景昭遂上前,行了半禮,笑道:“祝老上君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東華上君卻有些晃神,忽而想起兩百年前景澗二皇子代天帝拜壽時也曾說過此話,如今憶起往事不免有些唏噓,朝景昭的方向虛行了一禮,道:“承公主吉言。”又朝天後道:“陛下言重了,小徒布了些仙果泉水,您不如和公主進去慢用,稍作休息。”
“大澤山靈脈孕養的醉玉露,本後一直記在心裏,老上君可不要怪我奪你心頭所愛才好!”天後笑道,竟似笑非笑的開起了玩笑。
一旁候着的仙君臉上多有異色,天後雖說不甚嚴厲,可與天帝執掌仙界幾萬年,曆來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今日怎麽這般放得開。
衆人看了看天後身邊端莊得體的景昭公主,方才有些明了,想來是怕一些仙君對景昭公主有抵觸心理,所以天後才這般放得下架子吧。
東華上君嘴裏一邊念叨着‘不敢,不敢’,一邊把天後和景昭迎進了仙邸,他退後了幾步,小聲的吩咐二徒弟去山下空冢附近的泉眼裏取些醉玉露後,便苦着臉伴着貴客去大堂寒暄了。
他一把老骨頭了,着實不想朝理這些個瑣碎事,但耐不住天後的尊貴身份,也隻得委屈自己了,心裏頭卻忍不住把要舉辦壽誕的一衆徒兒罵了個狗血淋頭。
大澤山上喧嚣熱鬧,抱着阿啓、身後還跟着隻胖鳥的上古直接循着古帝劍的氣息尋到了山腳,正好看到空中浩浩蕩蕩十來隻鳳凰飛過,遮天蔽日,霎時讓她生出了蝗蟲過境的感覺來。
“哇…姑姑,你看…好多隻鳥,顔色還怪好看的!”阿啓指着天空,充滿童真的咋呼着,聲音裏滿是豔羨。
上古頗有些丢臉的感覺,幾隻鳳凰而已,連給朝聖殿看門的資格都沒有,這小家夥卻稀罕成這樣,哎,這孩子怪可憐的。
“阿啓,那是鳳凰,百鳥之皇,不是尋常的鳥!”碧波鄙視的看了阿啓一眼,轉了個圈哼道。
“那不還是鳥呗!”阿啓擺了擺手,兀自朝空中望着,嘴角咂了咂,似是回味無窮,嘟囔道:“也不知道烤着好不好吃?”邊說着邊朝碧波打量了兩眼。
碧波心生寒意,忙飛到上古身後,用翅膀把自己裹住,藏得嚴嚴實實。
“好了,阿啓,别吓碧波了。”上古敲敲阿啓的腦袋,把他放下來,牽着他的手道:“山裏面有古帝劍的氣息,我們進去看看。”
阿啓乖巧的點點頭,跟着上古邁着八字步亦步亦趨的朝山裏走。
片刻後,上古停在了空冢前,似是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卻又想不起何時來過,不由有些愣神。
碧波見上古不走了,拍拍翅膀道:“神君,這裏什麽都沒有,停在這裏幹什麽?”
上古笑了笑,沒出聲,古帝劍乃混沌之力化成,當初落下三界後化爲萬柄斷劍存留在此,有混沌之力孕養,故才生成了大澤山這片仙澤福地,隻是混沌之力生于萬象,并非所有人都能瞧見其化身,碧波雖是神獸,可瞧不出此處蹊跷,倒也是情理之中。
“碧波,那裏混混沌沌的好大一團仙氣,你怎麽說什麽都沒有?”
阿啓鄙夷的看了碧波一眼,抱了剛才的一箭之仇,覺得甚是爽快,咧嘴一笑,尖尖的小虎牙便晃了出來。
上古緊了緊阿啓的手,眼底有些驚訝,低頭道:“阿啓,你能看見空冢裏面的仙氣?”
“對啊,姑姑瞧不見嗎?”阿啓撓了撓頭,問道。
“姑姑能瞧見。”看來白玦的血脈也不是沒用,上古嘀咕了一句,道:“算了,白來一場,我們走吧,這裏的神力不能取。”
“爲什麽?”碧波搖搖晃晃飛來,奇道:“神君不就是爲了神力來的?”
“古帝劍在這裏休養生息六萬年,借山脈靈氣斷劍重鑄,孕育的混沌之力早就和此處合二爲一,若是取了這團神力,大澤山的靈脈不出百年便會枯竭,恐怕再難造福一方了,既然它選擇了留在此處報恩,我又豈能毀了它的恩義。此山靈脈極具靈性,說不準有一日它還能修成正果,化爲仙身。”
空冢中的仙氣似是聽懂了上古的話,幻化成一個虛無的幻影,隔空朝她行了個禮,然後又化爲混沌一片。
阿啓和碧波似懂非懂的點頭,見上古轉身,碧波急忙撲騰着翅膀叫喚:“神君,反正也來了,先别急着走嘛!鳳染常說大澤山下的醉玉露是仙界難得的上品佳釀,我聽見那邊有泉水的聲音,咱們去看看吧!”
阿啓一聽,腳一停,立馬露出向往的神情,拉着上古的挽袖釘在地上不肯動了。
“姑姑,去吧,咱們裝一點回去給鳳染和紫毛大叔喝。”
上古被四隻圓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無奈的歎了口氣,拖着兩個小油瓶朝泉水叮咚響的地方走去。
泉眼果然離得不遠,醉人的清香緩緩飄來,阿啓歡叫一聲,朝碧波劃了下手,兩個小家夥就一頭撲到了泉眼邊喝了起來。
“這東西喝多了要醉的,少喝點。”上古慢騰騰的跟在後面,不急不慢的随便喊道,這些天生妙品有築基的奇效,讓他們喝個飽,也算是這趟沒白來了。
泉眼下有個一掌來寬、一米見深的小池,泉水一滴一滴落下,積累得甚是緩慢,兩個小家夥喝了個飽,碧波本就甚圓的肚子更是鼓成了球狀,幹脆癱在地上哼哼起來,阿啓則從腰上結下個小葫蘆,放進小池裏裝起來,隻是這葫蘆看着雖小,裏頭卻是八寶乾坤,這一裝,小池就有些見底了,估計要一年半載才能累積成剛才這般模樣。
“給後山的老槐樹仙也帶點,還有紅綢、悅晶……”
上古見阿啓眯着小眼,嘴裏一個個念叨着清池宮仙娥的名字,心裏一軟,也就對他這種強盜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算了,改日讓鳳染送些清池宮築基的林丹果來……算是給那老仙君壓驚了……
“呔,兀那小賊,竟敢上我大澤山偷盜仙泉,還不快快放下!”
看着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已經見底的仙泉,修了上萬年仙的閑竹仙君終于脫了那一身老好人的外皮,悲憤的在半空中嚎叫起來。
上古正想着,突然聽到半空中一道晴空怒喝,臉便苦了下來。
哎,睡了幾萬年,唯一一次正兒八經出來吧,還被當賊給抓了個現行,她這個真神,裏子面子全沒了,阿啓真是她命裏的魔星啊!
阿啓,若是本神君早醒個一百年,絕對會在月老那裏走一遭,給白玦那個倒黴遭的重新換根線……
再遇
雖然心裏恨不得把那個死捏着葫蘆還不肯放手的臭小子踹他個十腳八腳,但秉着自家小孩還是該護着的小氣吧啦心裏,再加上示弱就等于坐實了小賊的名聲,上古活了如此悠久的歲月,怎會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聽到身後憤然的腳步聲,她眉一挑,眼微微眯起,慢悠悠的轉過身,看向來人。
深墨綠的長袍對襟立領,腰間系着純黑的腰帶,上面用銀線勾勒出紛繁的古文,挽袖上火鳳飛舞,如臨九天,修長的身姿,龍紋步履在古袍下若隐若現。
就算是閑竹随了東華上君的性子,是個不喜歡在三界走動的主,可幾乎是在看到這身裝扮的立時間,他憤怒的神情便僵在了臉上,怒喝聲更是戛然而止。
上古梵文襲身,手馭火鳳,腳踏帝龍……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仙君,就算是剛剛駕臨仙邸的天後也未必有這個勇氣和膽量敢穿着這一身出現,偏偏來人卻忒坦蕩,神力看不出深淺,站在那裏渾然華貴,氣質天成。
閑竹心底生了納悶,一寸一寸的擡頭朝轉過身的那人望去,待看到那副容貌時先是一怔,待瞧見那雙微凝而又淡漠的黑瞳時,心底竟生出了惶恐而不敢直視的感覺,腳步一僵,幹澀的拱手道:“在下東華上君之徒閑竹,剛才一時情急,出言才多有不遜,不知仙友緣何在此,爲何糟蹋我家仙池……?”
極艱難,他才把‘偷竊’給換成了‘糟蹋’一詞……
阿啓朝上古冷凝的背影看了看,複又埋下頭專心緻志搜刮露水,碧波打了個飽嗝,朝那個剛才還一雙眼瞪得渾圓,現在服帖得跟小貓一樣的可憐仙君看了一眼,歎了口氣。
上古神君沉睡的這些年,天啓真神在三界裏不知搜刮了多少好東西,把上古神君醒來後要用的東西備得齊齊整整,這身行頭自然也不例外,雖不說多華麗,但碧波敢擔保,天啓真神備下的任何一樣東西,除了上古神君,硬是沒有一個人敢穿着出門。
隻是,它轉着眼珠子朝斂眉的上古望去,心裏嘀咕道:您千萬年的道行,盡用來欺負晚輩,也忒不講道義了。
“途經此處,小輩頑劣,見貴山仙露爽口,不免多飲了點,還請仙君擔待。”到底是自己這方先做了錯事,閑竹又一副神情惴惴的模樣,上古收凝了神力威壓,難得多說了幾句解釋。
“原來如此。”明知這解釋着實牽強,閑竹還是不由自主的應和,但念及尚在山頂等着醉玉露的天後,臉色便有些發苦。
上古見他這般模樣,也知道這露水多半是爲仙基淺薄的弟子準備的,道:“閑竹仙君無需擔憂,明日我會讓人送些築基的靈果來,以示補償。”
築基靈物在三界中隻有罕見的洞天福地才有,閑竹見她神情坦然,随便誇下海口,便知這女仙君來曆必定不凡。
後池見他神色仍是不虞,眼底便多了抹不耐,眉微凝,閑竹見狀,知其會錯了意,忙道:“仙友海涵,今日師尊東華上君大壽,天後駕臨,故小仙才來此取些醉玉露以待賓客……”
他朝空空如也的小池看了看,見那低着頭的小童将裝滿了醉玉露的葫蘆系在腰間,不由得拱手道:“仙友可否将醉玉露割讓一二,也好讓我回了師尊。”
明明是自家的東西,卻像是在讨要一般,閑竹覺得滿天下找不出一個比自己更悲催的人了,可一見那女子的神色,卻偏生軟了氣,連一句硬話都說不出來。
東華大壽,天後駕臨……?上古眉一挑,朝身後的阿啓招了招手:“阿啓,過來,将乾坤葫裏的醉玉露倒一半出來。”又轉頭對閑竹道:“尊師大壽,我們既然趕了個巧,理當拜訪,不知可否?”
“當然可以,貴客臨門,師尊必然大喜。”閑竹一聽上古願意交還一半醉玉露,當即大喜拱手。
阿啓有些哀哀怨怨的挪着腳走過來,仰頭道:“仙露離了我這乾坤葫定會靈氣逸散,等上了山,你有了靈器,我再給你。”
阿啓看着不過幾歲的年紀,在閑竹面前卻别有一番威嚴老成,上古饒有興緻的看了他一眼,眼底透着幾分滿意。
閑竹原本以爲這孩子隻是面前女仙君家的仙童,此時聽見他說話才正兒八經的打量了他一眼,心底暗暗嘀咕,好俊俏的小娃娃,随即又有些納悶,這孩子的容貌怎會這般眼熟,仿似在哪裏見過一般。
阿啓見他不答話,臉一闆,道:“閑竹仙君,覺得這樣可行否……”
一個‘否’字拖得長長的,小眼掃來,讓閑竹打了個激靈,忙道:“當然可行,當然可行。”
上古見兩人磨蹭,拍了拍阿啓的腦袋,率先一步朝山外走去,碧波打了個轉落在阿啓肩上就不動彈了,閑竹在後急急跟上。
未到片刻,便行到了山腳的石梯下,金輝銀耀的石梯讓兩人一鳥都有些怔然,瑪瑙開路,金粉鋪面,這着實有些誇張了,上古暗暗沉吟,都說大澤山的東華上君是個清心寡欲的老仙君,怎麽喜歡這些個花裏胡哨的東西?
閑竹見他們停住,苦笑一聲解釋道:“仙友見諒,師尊當年對人曾有一諾,言在他壽宴之日必會好好打點這上山的石梯,以待那人到來,是以每年都會如此折騰一番。”
既然是與人有諾,那倒是無妨,上古點了點頭,再看了看,覺得順眼些了,道:“聽你這話,那人竟是到如今也還未來?”
閑竹點頭,神情有些追憶怅然:“允諾至今,已兩百年有餘,況且諸位仙友上山都是駕雲,這石梯布置了幾百年,倒還真沒人走過。”
聽起來這話不無怅然,上古懶得打聽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反倒覺得這石梯布置了兩百年都無人走着實可惜,遂牽着阿啓朝石梯走去。
閑竹跟在他們身後,愣道:“仙友,駕雲上山隻需片息光景,這走石梯,恐怕要個把時辰……”
“無妨,素聞大澤山乃三界福地,我正好可以觀賞一番。”
可是仙邸裏的天後還在等着醉玉露啊……閑竹哀歎一聲,見前面女仙君的身影一步一步,閑散之至,突然想起一事,提聲問道:“剛才一時情急,還未問及仙友仙号爲何?”
已經走得老遠的女子停下腳步,挽袖處的火鳳展翅欲飛,回轉頭,鳳眉垂下,道:“仙号?”她微微勾唇,神情淡然:“這我倒是有的,百年前我喚後池,如今你可以喚我一聲上古。”
說完她轉身一步一步朝山頂走去,閑竹愣愣的立在原地,看着前面似真似幻在石梯上緩行的身影,突然風馬牛不相及的有種老淚縱橫的感覺。
這石梯他打點了兩百年啊,明年總算可以歇一歇了,感慨完後才徹底反應過來剛才那女仙君說了什麽,腿一軟一個踉跄直接從石梯上滾了下去。
‘砰’的一聲響,上古回轉頭,見草叢裏一陣窸窣,半響不見人影,忽聽一聲惶恐聲至:“神…神…君,小仙容服不整,愧見聖顔,神君……神君先行,小仙随後緊至。”
聲音哆哆嗦嗦,上古挑了挑眉,牽着偷笑的阿啓信步朝大澤山頂而去。
半響後,草叢裏爬出個慘不忍睹的身影,哀嚎起來:天啊,我居然把上古神君當成了小賊……
他百年前未去參加白玦真神的婚禮,自然是不知道覺醒了的上古真神真容爲何,如今想來,才明白她未一開始表明身份的原因。
火鳳爲翼,帝龍踏足,這天上地下,九州八荒,三界衆生之中,除了真神上古,又有誰有這個能耐?
閑竹跌跌撞撞的起身,挪着小步爬着石梯一步步小心追去,在上古真神頭上駕雲,他可還沒修煉出這個膽來!
先不管山腳下的混亂,仙邸大堂中管弦絲竹,莺歌妙舞,座下的仙君相談甚歡,天後高居上座,東華和景昭坐其左右。
這時距離天後駕臨已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原本天後打算喝過了醉玉露,說幾句客套話便離去,但半個時辰過去,前去取露的閑竹還沒有蹤影,東華望着天後漸漸有些不耐的神色,也耐不住一張老臉頻頻朝大堂外望去。
堂中衆仙看出了端倪,喧嚣玩鬧之聲也淡了下來,望着天後的神色皆有些惴惴。
半山腰裏,牽着阿啓的上古仍是不緊不慢,碧波則幹脆窩在阿啓懷裏睡了起來。
閑竹仍舊吊在他們不遠處,小心的跟着,遂……大澤山幾百年沒人爬過的石梯上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線。
又小半個時辰後,三人終于爬上了頂頭,閑竹望着不遠處的仙邸,頓時有種如獲新生的感覺,不管如何,這壓下來的泰山就得擔在師尊身上了。
隻不過,衆人沒發現,那原本在廣場上懶洋洋躺着的數十隻鳳凰,在上古出現的一瞬間,全都單腳叩地,在地上瑟瑟發抖起來。
神獸的感知一向強于一般仙人,從這點來說,倒也沒錯。
門口守着的仙童見閑竹出現在仙邸前,大喜于色,急忙跑來:“師叔,師祖問了好幾遍了,您怎麽才上來。”話一說完,朝一旁的上古望了一眼,就給愣在了當下。
閑竹見自家弟子如此撐不住場面,早就忘了自己剛才的熊樣,呵斥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快去禀告師尊,就說神……貴客到來。”
小童被驚醒,見向來好說話的師叔色厲内荏,也不驚慌,忙吐了吐舌頭道:“師叔,您還是快将醉玉露呈進去吧,天後陛下還等着呢……”
閑竹一愣,這才想起此事,朝上古看去,神情忐忑恭敬。
剛才不知上古的身份,他還有膽量讨要半葫醉玉露,現在他恨不得雙手供上,哪還敢再說半句話。
上古拍了拍阿啓的頭,對閑竹道:“阿啓,你先跟着閑竹仙君去将醉玉露放好。”
阿啓‘恩’了一聲,解下了腰間的乾坤葫放在手上把玩。
“那神君……”
“我不喜熱鬧,府上後花園想必有清淨地,你讓仙童領我去便是。”
閑竹哪敢執拗上古的意思,對着小童招手道:“水鏡,你帶神君去後園中歇息,記住,好生伺候。”
水鏡似懂非懂點點頭,領着上古入了大門朝另一方而去。
阿啓則看了閑竹一眼,手一揮,道:“閑竹仙君,帶路吧。”
大堂中絲竹之聲漸罄,東華見高居上位的天後似是忍耐已到了頭,也覺得自己着實有些招呼不周,不免臉色有些赫赫,低聲禀道:“堂中悶熱,陛下不如去花園中散散步,待閑竹将仙露取來,東華再邀陛下共飲。”
天後點頭,道:“這樣也好。”複又轉頭望向景昭:“若是氣悶,不如跟我同去。”
景昭搖頭,仍是坐得端端正正:“母後去休憩便是,衆位仙君在此,景昭尚陪一二才是。”
天後朝座下的一衆仙君看了看,點點頭,領着幾個仙娥便離了大堂。
後園裏有一池睡蓮,此時開得正盛,上古見此處風景不錯,便将小童打發,一邊等阿啓,一邊觀賞起來。
東華上君的仙邸雖不華貴,但難得清雅脫俗,天後一行直入後園,自然隔得老遠便看到了那一池甚廣的睡蓮。
“陛下,不如去池邊稍作歇息,也好打發下時間。”跟着前來的仙娥是天後從天宮帶來的,自是知曉天後的喜好,見天後面色不虞,不免多獻了點殷勤。
“也好。”睡蓮姿顔雅态,天後見之心喜,面色也好看了些。
身後的仙娥聽見這話,連忙拿着備好的鎏金幔布走上前打算鋪好。
一行人緩緩走近,先行的仙娥見池邊隐約立着一人,嬌聲喝到:“哪家的仙君,難道沒見到天後陛下在此嗎?還不過來見禮?”
那人良久未動,出聲的仙娥許是覺得有些丢臉,俏媚一豎,連走幾步,卻在數米開外,便再也難靠近池邊分毫。
天後聽見仙娥的話語,見有人知她前來也不拜見,倒生出了好奇的心思,心想如今剛飛升的仙君倒是傲氣得很,也不知是哪個上君領入仙界的,不由略微加快了腳步朝池邊走去。
甫一靠近,見先行的小仙娥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由氣極反笑,朝池邊人看去,正好望見那墨綠的修長身影,黑發揚展,挽袖上火鳳飛舞。
那人站在池邊,負手而立,側臉微現,蕪浣兀的退後兩步,恍惚間覺得,這六萬年歲月,竟如此短暫,不過此般光景便已似到了頭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