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林如仙主動轉移話題,言辭間不斷道歉,而葉洛則允諾會幫忙找一些知名的醫生幫張定瑤看看病情,連帶着幾位總領事也拍着胸脯出謀劃策。
臨近婚宴尾聲,牧師爲兩名虔誠的基督教徒範爾迪和樊菊麗進行了婚禮婚約盟誓,台下的葉洛摟着林如仙,咬着耳朵笑道:“嫂子,幾天不見,你的演技越來越強了。”
“尋思啦,這麽多人那麽親熱,不怕風兒吹到秀珠妹妹耳畔?”林如仙輕輕瞪了他一眼,卻很享受這種耳鬓厮磨的感覺,台上的新人互換戒指,台下的她也能依偎在喜歡之人的懷裏,多年來,她都沒想過能有這麽一天。
“說的也是,那我不抱你了。”葉洛假裝撒手,惹得林如仙嬌嗔不止,白眼看他。
兩人說笑間,張定瑤和張群來到附近。
張定瑤的神色一直非常難看,見到葉洛兩人後,也隻是勉強一笑,随後擡頭觀禮,卻心不在焉。
葉洛看他表情,知道這顆懷疑的種子遲早有天會生根發芽,心中輕笑,掃視周圍,發現都是些洋人洋女後,便刻意稍微提高點音量,捏了捏林如仙的臀兒,笑道:“嫂子,這次我可算救你一命了,伱晚上怎麽謝我?”
“是啊~要不是你反應得快,人家就把張市長得罪死了。”林如仙被他一捏,就知道張定瑤必在附近,笑着附和,“不過我那也是真心話,他的臉色和瑞山當初一模一樣,那會兒我端着藥過去,生怕哪天他突然沒了,别人的閑話就落在我頭上。”
“說起瑞山大哥,他們告訴我是那天喝了你給的藥,突然大口吐血暴斃而亡?我知道你肯定不會下毒,今年抵滬後,聽到不少法租界的風言風語,我還特意派人幫你查了一下。”葉洛壓低聲音,用張定瑤勉強能聽到的音量說道,“沒想到最近還真查出了點東西。”
“怎麽說?”林如仙這次的緊張和好奇半真半假,更爲逼真。
“瑞山大哥喝的藥一直有問題,慢性病越來越嚴重,那天你送去的最後一碗就是引子,把長久積累的毒都引爆了。嗯,聽說和霍大俠一樣。”葉洛淡淡說道,“能有機會下毒的人無非那麽些,我一個個排查過來,原來動了手腳的是.”
說到這裏,他咬着耳朵輕輕吐露,聽得林如仙睜大眼睛,難以置信,捂着小嘴久久沒有回過神。
這倒不是她演戲,而是被葉洛說的人名給震驚了。
來之前兩人就通過氣,要利用這件事在張定瑤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可究竟怎麽操作,葉洛并未直言。
此時他說找到了真兇,還附耳輕語,林如仙也懵了。
“這是真的嗎?”林如仙睜大眼睛看他,又問了一遍。
葉洛微微點頭。
兩人還在聊,背後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看來張定瑤要提前一步離開了。
他們對視一眼,從各自眼神裏看到了喜色。
回自己位于法租界的别墅路上,張定瑤心事重重。
林如仙和葉洛的話在耳邊揮之不去,他早已沒了揣摩他們是有心還是無意,腦海裏隻是回蕩着經瑞山的死因和死狀。
兩年前上海灘建築業大亨經瑞山在情人家吐血暴斃的事他是最先知情者之一。
那時張定瑤任淞滬衛戍司令部參謀長兼第十三軍軍長,彼時的軍隊開銷大多來自這些商人,因此對大亨們頗爲照顧。
經瑞山死在林如仙的床上,當晚他就派人把案犯現場給控制起來了。
奈何查了一段時間都沒法找到實證确定林如仙爲兇手,再加上有葉家等勢力的說情,經瑞山之死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煙消雲散了。
這其中居然真有隐情,還被葉洛查出來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張定瑤必須得知道真相。
“小鄭,你晚點打電話給王虎廳長和熊式輝司令,讓他們把兩年前經瑞山的案子卷宗重新調出來,然後細查那些涉案人員,看看有沒有新的突破。”
張定瑤說完,停頓了下,補充了一句,
“葉家和林如仙就不用查了。”
“是,首長。”司機小鄭點頭。
當晚回家,張定瑤感覺自己的咳嗽更加厲害了,愈演愈烈,好像連肺都快咳出來似的。
他一夜沒休息好,第二天早上頂着黑眼圈跑去市政府辦公廳,先是批閱了有關舞業和舞女的規定條例,然後順便看了看申報和新聞報。
黑貓舞廳的舞票熱銷已經占據頭版數天。
葉洛真就把一項隻有上流人士才參與過的活動給普及開了,如今市民們聽着王吉演唱的《夜來香》,男女相偎,在夜色漫漫中随風舞蹈,交誼舞之浪潮席卷全上海灘。
連帶着申報都特意将廣告版塊勻出一些,專供給舞廳打廣告和招人。
“國人之歸自歐美者,多好提倡跳舞,以跳舞爲高尚優美之交際學,力能聯絡友誼,發展社會之進化。”
“如今在燈紅酒綠的黑貓舞廳可見到打扮時尚靓麗的‘摩登女郎’,這些摩登女郎正是消費文化的附屬物,她們平時濃妝豔抹,穿着講究,穿着新式旗袍、高跟鞋,戴着項鏈、耳環、手镯、戒指,以咖啡館、舞場爲交際舞台。她們出自社會各個階層,又與黑貓舞女們不同.”
“自俄國十月革命後來滬之白俄女子,其貢獻于滬人者,爲跳舞一事。今後若談滬上舞史,俄人應占第一頁。十月前,吾人涉足舞場,舞客與日、俄舞女共舞者甚多,今則空氣一變,音樂起時,日、俄舞女每多枯坐,黑貓舞女取而代之,成滬上人數最多,最知名之舞者團體,據說其工資極高,少則百元,多則數百!華籍舞女的增多,減少了語言溝通上的障礙,是繁榮昌盛之征兆,多虧于黑貓舞廳之興建,葉氏舞業公司當局首功。”
類似對舞業發展的研究,對葉氏舞業公司和黑貓舞廳的吹捧不絕于耳。
張定瑤連續翻了幾頁,發現各界文人才子發表的有關舞業之文章,都不遺餘力的盛贊葉洛,卻無人提及“遠東第一樂府”百樂門,可見葉洛在人氣和名聲上早已遠超陸昱晟。
陸昱晟大張旗鼓搞舞廳生意和葉洛對着幹,如今已經連淪爲笑柄的資格都沒了。
他心中愈發堅定要把葉洛捧成上海灘新時代商界領袖,這個想法也與其他高層通過氣,大家一緻贊同,認爲葉洛有取代永興公司,甚至是虞洽卿的能力。
而昨晚克納佩提的工業合作,也被張定瑤放進了心裏。
華德合作是金陵目前除了對外公約外最看重的一項合作,涉及面非常廣,輻射範圍也很大,若是能分一杯羹,他真有機會憑此打破桂系出身無法進軍中央的魔咒。
張定瑤并不知道他現在看到的一切文章,其實都是葉洛買的“水軍”。
民國時期,不少文人傲骨凜然,你要用錢買他的筆,難度極大。
可如果你本身當得起那份誇贊,又和他們私交甚好,加上金錢的驅動,那麽龐大的“水軍”會發揮出非常恐怖的力量。
因爲這一批“水軍”的質量極高,他們本身在文壇就有一定名氣和聲望,不輕易批評别人,也不随意稱贊别人。
後世的“水軍”效果越來越差,最後隻能起到遮人耳目的作用,便是因爲他們這個群體質量差,能力差,名氣差。
這批“民國水軍”不同,一經發聲,一下子便扭轉了此前那十六人對葉洛的形象抹黑。
張定瑤思索間,敲門聲響起。
警衛員拿着秘密文件進入,神色嚴肅:“您要的調查結果出來了,是王虎廳長和熊式輝司令親自審批的文件,請您過目。”
“好,快拿過來。”張定瑤咳嗽幾聲,接過文件,打開的第一頁,就是一個他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名字。
經瑞山遺孀汪國貞。
經過昨夜的缜密調查,原本他們也不奢求立即出結果,但恰恰從久居縣城區的汪國貞身上查出了蛛絲馬迹。
她是經瑞山的遺孀,孤兒寡母,又被林如仙強行掃地出門,奪了家産,日子過得很不順心。
加之經瑞山和永興公司三大亨有仇,她離開租界後就被青幫衆人抓走,聽說在霍公館被開了三天三夜的火車。
總之汪國貞帶着兒子小軍回到縣城區老家前,據說精神狀态都不是很好。
因此這個女人一直被視爲受害者,沒什麽人花心思調查她。
然而此次的結果卻和第一次調查截然不同。
汪國貞就是掉包經瑞山平時吃的中藥的幕後黑手。
而每次送藥不是她就是小軍過去,林如仙不會懷疑,時間久了,病入膏肓的經瑞山終于在最後一次喝了藥吐血身亡。
支持汪國貞這麽做的人是張萬霖。
經瑞山還活着時,他們兩人就有染,曾謀劃奪取瑞山建築公司等産業。
計劃,下毒,奪産等在調查資料上寫得一清二楚,全部源自汪國貞口述。
她被永興公司之人迫害也是虛假傳聞。
在縣城區,她一直受到張萬霖的庇護。
隻是他們沒想到林如仙如此果敢,如此心狠手辣,經瑞山一死,她的動作更快,接盤了所有産業,還将其他女人掃地出門,不留情面。
因此張萬霖後面又開始對付林如仙。
至于爲何汪國貞突然松口,說出實情。
無非是錢。
張萬霖被葉洛拿走百萬大洋後,資金周轉一直不好,加上他自己也吸食大煙,開銷厲害,在汪國貞年老色衰後,漸漸就不待見她了。
後者懷恨在心,又碰到這波嚴查,幹脆就招供了一切。
此案看似水落石出,但疑點重重。
可張定瑤現在完全不關心這些,他隻看出了一件事——
張萬霖下毒弄死了經瑞山。
汪國貞如果說假話,沒必要把自己搭上吧?
“去找一些名醫,驗一驗經瑞山所吃毒藥的成分。”張定瑤胸口氣愈發不順,“對了,我最近吃的藥,你也派人查下成分。”
此時的張定瑤已是驚弓之鳥。
警衛員還沒走出辦公室,又被他給叫住了。
“對了,我下午去一趟淞滬警察廳,親自審訊下這個汪國貞。”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