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七年(1928年)10月6日。
就在三天前,金陵國民政府的中央會議通過并公布了《訓政綱領》,同日,校長等高層還制定并通過了五院制政府組織法。
所謂五院制便是指金陵國民政府由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試院、監察院五院組成。
這一制度的推行,也意味着訓政時期真正到來了。
除此以外,去年10月1日由蔡元培先生草創的大學院制度也完成了新的交接,經過一年多努力,因爲反對聲浪極大、經費過于龐大、事權不統一等因素,無法獲得成果的蔡元培先生不得不于今天辭去院長職務,轉由蔣夢麟擔任。
所謂大學院制度,便是想效仿法國大學院,其理想是想借由大學院和大學區(全國劃分成幾大學區),廢除教育廳,以大學區的大學校長兼理地方教育行政,以學人兼教育行政工作。
說白了,這批高級知識分子和學者們認爲,當下國民政府的教育部貪腐不堪,而且統籌教育事業的人本身并無能力,隻是高級官員委派過來,在他們眼裏,就是典型的外行領導内行。
因此他們提出建議,希望将大學拆分合并,形成大學區,而非一所所孤立的大學,然後取締教育部,以大學院取而代之。
葉洛覺得這批文人墨客的想法和初衷是好的,可惜這個制度與國内形勢不匹配,注定走向失敗。
但至少這麽一動,确實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教育部門的貪腐問題。
譬如秦通理的父親秦敦世就從教育部次長的位置上被撸下來了,因爲他不是知名學者,沒有大學區肯要,甚至從大學院内被除名,轉調去了農林部門。
大量的教育部體系官員四散,也影響了不少豪門世家,對上海灘的格局與商界也産生了一定的動蕩。
可惜10月24日,大學院裁撤,所有改革制度取消,重新恢複教育部與舊有教育制度。
至此,大學院的一年多改革宣告徹底失敗。
但那些被撤離的教育部官員卻沒法繼續回來,這倒是一件好事。
伴随着政界局勢的劇烈變化,上海灘的商界也攪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中午,葉洛聽着晶石收音機裏傳來的校長就任新聞,還沒洗漱,就聽到小麗風風火火的腳步聲。
大床上迷迷糊糊的小阿俏打了個哈欠,将小腦袋縮進被窩裏,被窩中卻又傳來一聲驚呼,是昨晚跑來打麻将玩耍的白秀珠!
她們幾人昨夜麻将打了個通宵,白秀珠越輸越氣,越氣越要打,一直扯到淩晨三四點,葉青青實在忍不住了,便推翻牌局,回房睡覺了。
牌局散夥,白秀珠才發現天都快亮了,這會兒也不好意思喊丁力他們送自己回白公館,便跟着小阿俏睡在了一起。
早上六點從霞飛路32号回來補覺的葉洛迷迷糊糊,鑽進被窩上下其手了半天,總感覺怎麽小了些,但又柔軟了不少,這才發現是同樣睡迷糊過去的白秀珠。
就這樣,迷糊三人組直到中午12點多才堪堪醒來。
“二少爺,大事不嗚嗚嗚!!!”
沖進房間的小麗被葉洛一把堵住嘴巴。
葉洛指了指床上躺得亂七八糟的小阿俏和白秀珠,示意她小聲出去說。
小麗大受震撼,但還是乖乖退出了房門。
葉洛來到房間外,小心關好門,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說吧,每天風風火火的,你這樣下去,我明天就把你送人!”
“我才不走!”小麗噘嘴,把手裏的報紙攤開,踮起腳送到葉洛面前,“快看新聞呐,二少爺!好多人在罵我們的舞廳呢!”
“陳征德?怎麽是這個一級噴子?還有誰.潘守廉、嚴修、王呂元好家夥,我們上海灘的舞廳生意矛盾,他們京津地區的文人也來摻和一腳?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葉洛讀着報紙,又氣又笑。
潘守廉等人是京津地區的文人名流,他們最近得知上海灘開設了一家黑貓舞廳,便聯名緻函給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公董局與工部局,要求他們将這家華人開辦的舞廳取締,恢複上海灘的清流。
這群人在全國各大報社狂噴葉洛的黑貓舞廳,說他爲了賺錢不擇手段,把明明用于交誼交際的舞蹈硬是弄成了青樓性質的舞廳!
“.男女同舞,臉兒相偎,手兒相持,腿兒相挾,實在是有傷風化!葉洛,商界敗類!依我看,這葉洛和提倡性開放的張景生,唱毛毛雨的黎錦晖,叫嚣一絲不挂的劉海粟都是一類貨色,爲了私欲不顧一切,将道德人倫罔顧,實乃華商界之恥辱”
“東是一塊肉,西也是一塊肉,這裏是一根擦粉的胳臂,那裏是一條擦粉的大腿!還有一張一張的血漬似的嘴,一股一股醉醺死人的奇香奇臭。舞廳舞廳,不過是世俗庸人和失足婦女肉體糾纏,不眠不休的尋歡作樂之所!”
葉洛一字一句念着噴子陳征德的文章,不得不說,這噴子寫文水平還行,按照他以前的尿性,應該是收了那些守舊派和滿清遺老的小錢錢,然後開始狂噴不止,而他是起頭人,後面帶動的文人學者數不勝數。
有趣的是這批人都逮着葉洛的黑貓舞廳不放,攻擊點也放在了将交誼舞普及大衆和招來大量華人女性做舞女這兩方面上。
然而沒有一個人提及同一時間開業,現在已經生意寥寥,偌大舞廳卻時常空空如也的百樂門。
這些人的攻擊目标很明确,目的性也很強。
就是想通過報刊雜志等媒介大批量引起社會輿論的關注,事情越鬧越大,那麽國民政府就不能坐視不理,而一旦立法審問,或是嚴打嚴查,那才起勢的舞廳生意便會一落千丈,難以爲繼。
爲此他們專門在民國日報上開辟了一個大版塊,專門闡述舞女問題。
這幾篇文章裏稱舞女爲“貨腰女郎”和“火山上的仙子”,貨腰意指她們出賣苗條的柳腰供人摟抱;而所謂“火山”,一指氣氛熾熱的舞場,一指舞女的乳峰,話裏的含義不言而喻。
除此以外,他們還搜集了不少亂七八糟的事例,都是有關舞女們的私生活。而這些私生活又往往和輕生、情殺、盜竊、以及家庭糾紛等挂鈎,意在将舞女塑造成一個不體面的形象!
“這些家夥,不僅要斷我的财路,還要斷女孩們的生計啊。”葉洛越看笑容越淡,感覺這些文人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在他的黑貓舞廳裏,舞女來源主要是:
一,鳳鳴樓轉業的姑娘們。
二,茶樓酒家的女招待。
三,情場或影壇的失意者。
四,貧苦人家的女孩子。
五,流落到上海灘爲生計發愁的日俄外籍女。
這些舞女若不是家境貧寒,生活窮困潦倒,又怎麽會願意進入這種風月場工作呢?
人家已經很不幸,你們卻還要往死裏打壓和嘲諷鄙夷,真就占據道德制高點就開始無情的道德綁架。
“就算沒飯吃,也應該保證自己的清白貞潔,不該堕落至黑貓舞廳這樣的風月場所,以出賣肉體來換取金錢和追捧。”葉洛一字一句念着陳征德的話,冷冷一笑,猛地将報紙揉成一團,丢進了垃圾桶。
“小麗,現在去幫我安排車子,我要馬上到法租界總領事館面見範爾迪總領事。”葉洛看了眼緊閉的房間門,最後還是選擇不叫醒小阿俏,而是讓小麗順便打電話給花媚和尼娅母女,讓她們跟着一起來領事館。
見到葉洛臉上浮現了一絲怒意,小麗也不敢怠慢,連忙跟着跑去客廳打電話。
在廚房忙活的碧雲霞見葉洛要急匆匆出門,連忙将做好的面包香腸和一杯牛奶端來:“二少爺,這麽快就要出去了嗎?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小媽,謝謝伱!”葉洛肚子餓得咕咕叫,抓起面包就往嘴裏塞。
見他一手拿着公文包,一手抓着面包,吃得腮幫子鼓鼓的,碧雲霞抿嘴輕笑,連忙拿起熱牛奶,踮起腳尖喂給他吃。
“慢點兒吃~小心噎住了。”碧雲霞喂他喝完奶,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滿臉擔憂,“是舞廳的事情嗎?”
“小媽你也知道了?”葉洛愣了下,微微點頭,嚴肅說道,“是啊,這事情越鬧越大,這些文人唯恐天下不亂,我得趕緊去解決掉,免得真影響到生意。對了,我讓阿力送你的那輛福特V8,感覺如何?”
“我我哪裏用得找這麽好的車呀,出門的日子也不多呢。”碧雲霞臉頰微紅,搖了搖頭,又點頭,笑顔如花,“倒是青青老說,給親妹子二手車,給小媽買豪車,太偏心了!”
“别理會那丫頭。我要是給她買輛新車,她又得嫌棄車不夠好啦。反正小媽你喜歡就好,我先出門啦,晚飯可能不回來吃了,别準備我的份。”
葉洛抹幹淨嘴角的奶,朝她揮了揮手,往門外去了。
碧雲霞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其實那輛嶄新的福特V8她根本沒開過一次。
不舍得開,也不舍得讓葉青青瞎碰。
還記得當初葉洛爲了将更多資金轉成美元,導緻一時間的資金緊張時,她偷偷将原來買的那輛雪佛蘭490賣了,加上自己存的私房錢全部送去給葉洛救急。
葉洛一直記得,便允諾等事情好轉後送她一輛新車。
眼看葉洛生意越做越大,汽車行、廣告公司、無線電廠、畫報、電影院、影片公司等,還以爲他早就把這事情給忘了。
沒想到他一直記得呢。
離去的葉洛并不知道碧雲霞心裏的風起雲湧,他現在滿腦子都在考慮怎麽反擊那些閑的蛋疼的文人,順便好好整一整那個超級噴子陳征德。
丁力這幾天就要去硝礦管理局報道,因此特别珍惜最後陪在二少爺身邊的日子,一大早就待在車旁候命。
施劍翹最近也安穩了不少,從精武體育會出來,跟着他們一起朝總領事館進發。
車上,三人又談論起了舞廳生意的問題。
“二少爺,我觀察過了,這些報道是特意在今天統一發布,他們挑校長就任的日子搞事,分明是想把我們往死裏整啊。”丁力攥緊方向盤,恨不得拔槍把那群噴子都射死,“永貞也和我說了,淞滬警察廳有意向整頓舞廳生意,不能讓上海灘的亂象影響到金陵這幾個月的大事。”
“就任後還有什麽大事?”施劍翹忍不住問道。
葉洛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北方的改旗易幟呗。六帥剛回北方,校長就任後肯定瘋狂去電催促,務求今年完成名義上大一統,這種時刻,你說社會上要是天天鬧什麽舞廳風波,你覺得金陵方面會坐視不理嗎?”
“百樂門的人也太卑鄙了吧!生意做不過我們,就玩陰的?”丁力不禁吐槽道,“聽說前幾天霍天洪孤身北上,去京津地區找朋友聚會。我看聚會是假,商議惡心二少爺您是真。”
“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葉洛倒是已經冷靜下來了。
陸昱晟這蠢貨被他坑了400萬大洋去買大華飯店,又拉了一大群名流入股百樂門,若是百樂門一蹶不振,不僅這些人會血虧,而且永興公司也要蒙受巨大損失。
無論是個人好勝心還是公司利益,陸昱晟都不會允許自己失敗。
然而這一周的經營情況已經預示了結局。
百樂門不愧爲遠東第一樂府,陸昱晟要的東西它都做到了。
可以說那些錢是沒白花。
奈何上流人士的欲望和消費能力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強烈。
或者說百樂門爲了快速回本盈利而搞出來的人頭分紅和自帶舞伴模式徹底毀了它。
不到一周,百樂門的生意斷崖式下跌,不少它的客戶還偷偷跑去黑貓舞廳消費。
今天的突如其來輿論壓力,說明一件事——
陸昱晟他真的急了。
甯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也不想讓葉洛好過。
既然你不想我好過,那你也别好過。葉洛這麽想着,将目光投射向不遠處的法國駐滬總領事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