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七年(1928年)5月15日晚,上海勞工總會滬東辦事處大樓。
最早時,這裏隻是一片破敗不堪的連排民房,在上海縣城區裏也算較爲偏僻的區域。
二十幾年前,葉雨樵和李淑珍偷渡到十六鋪碼頭,在朋友的介紹下暫居于此,不甘就此平庸的葉雨樵靠着一股子狠勁,在上海灘先是組織起了名爲“正氣學社”的小型學術機構,因此結識了吳旸谷、柏文蔚等人,後來又響應孫先生的行動,将上海灘一群徽商糾集于一塊,建立了刀幫雛形。
二十多年的變遷,當初的老兄弟們死的死,傷的傷,在轉爲勞工總會後,基本已經看不到幾個昔日的老人。
此時坐在大堂中的葉雨樵放眼望去,底下齊坐的西服禮帽們沒有一個熟面孔,看向他的神色也很不善。
這些都是後來進入勞工總會的新人,分布在各個堂口大哥手下,而和葉家關系緊密,并且能信得過的一批老人,早已被葉豪偷偷轉移至葉氏安保公司。
如今的勞工總會,早已不是當初他建立的那個。
“幹爹,時間差不多快到了,阿洛怎麽還沒來啊?”一個梳着大背頭,油頭粉面的小胡子男人翹着二郎腿看向門口,他的名字叫葉琛,和餘立奎一樣,是當初最早跟着葉雨樵來上海灘打天下的徽系老人。
也是目前勞工總會裏與葉雨樵、葉豪最不合,對葉洛不滿最深的老人。
現在還留在勞工總會不走,并且口口聲聲要葉洛給一個說法的人,基本都是葉琛的手下。
徐州誓師後,葉雨樵按照葉洛的意思開始緊縮勞工總會,當時内部就出現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認爲不該就此退縮,而是應該立即擺脫奉系标簽,和與金陵方較爲親切的青幫聯合,重整旗鼓。
提出這個異議的人就是葉琛。
上一輪清洗時,葉雨樵便發現這個幹兒子早已和自立門戶的餘立奎沆瀣一氣,他說是要與青幫聯合,其實是想逼葉家讓出掌控大權,帶着勞工總會向青幫三大亨投誠!
奈何出事後,葉家對勞工總會的威信和掌控力都已不夠,隻能眼睜睜看着葉琛和自己叫闆,無可奈何。
慈善晚會過後,葉洛與總商會徹底決裂,葉琛便就此點燃導火索,強逼葉雨樵召開内部會議,要葉洛給大家一個說法!
葉豪不停看手表,也在焦急等候。
即将到點時,門口的西服禮帽高喊了一句:“二少爺來了。”
葉豪與葉雨樵這才舒了口氣,朝門那邊看去。
馬永貞獨自一人護着葉洛走進大廳。
禮堂大廳内燈火輝煌,座無虛席,見到葉洛走來,那些安坐的西服禮帽們紛紛起身鞠躬,幾名年長的老人老神在在地瞥了葉洛一眼,似乎在等他跟自己行禮,然而葉洛隻是掃視了一下他們,就大踏步朝着正前方走去。
“阿洛這小子,年紀越大越不懂得禮數。”有老人低聲嘀咕。
“是啊,雨樵放他去洋人那裏瞎混了六年,一看就是疏于管教了,現在鬧出這麽大的矛盾,我們該怎麽和總商會交代啊。”
“交代?還交代個屁啊!你沒看他們葉家都在往外挪人了麽?這是要自立門戶了!”
“自立門戶?嘿,那也要有那個本事才行!葉家現在什麽情況?屁股上奉系的标簽洗都洗不幹淨,你以爲他們把頭一縮,人家就會放過他們?就算金陵方不趕盡殺絕,他葉家又拿什麽東西去抗總商會和三大亨啊?倒了就是倒了,但别把老兄弟們往火坑裏推啊!”
“我看呐,今天阿琛是要攤牌咯。”
周圍議論聲此起彼伏,葉洛聽在耳朵裏,毫不在意。
他徑直來到葉雨樵和葉豪面前,打了個招呼後便挨着葉琛坐下了:“阿爸,大哥。”
“好了好了,既然人都到齊了,那我們就開始吧!”葉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一馬當先挑起矛盾,“今天開這個會,什麽原因,大家心裏都清楚。在場的兄弟們都是勞工總會的骨幹,台上坐着的老人們也都是這些年爲總會出生入死過的老大哥,我在這裏,說句不好聽的話,勞工總會不是你們葉家一家人的私人物品,有成千上萬的兄弟們還要在這裏吃飯,伱們做事,不要做得太絕了。”
“阿洛,你在外面做生意,我們管不着。但你無緣無故把總商會和華商界的人都得罪了,這個時期,你是要砸爛我們所有人的飯碗啊!你這麽做,要給個說法吧?”葉琛轉頭看一旁的葉洛。
“直接說吧,你們想要多少。”葉洛敲了敲木桌,沒有回應他的問題,而是突然蹦出這麽一句話來。
“什麽?”葉琛有點懵,那幫叽叽喳喳的老人們也紛紛探頭看來,被葉洛的反應給整不會了。
“二次北伐開始後,大家都心知肚明,北洋的勢力肯定沒辦法繼續在上海灘站穩腳跟。勞工總會能有今天,首功在我阿爸,次功在盧永祥。他一跑路,勞工總會怎麽都不可能獨善其身。”葉洛點起一支煙,淡然說道,
“你們不敢自己去抗,就想着把我們葉家推出去當替死鬼,自己則跑到總商會、三大亨那邊搖尾乞憐,現在說那麽多廢話,無非就是想把鍋都推給我,把責任都撇清了好方便去給人做狗,不是嗎?”
“你不要胡說八道啊!我們和青幫是聯合協作,什麽給人當狗,别狗血噴人啊,葉洛!這裏這麽多老人在,你說話最好放客氣點!”葉琛被他當面戳穿了想法,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氣急敗壞地拍着桌子反駁道。
他們一批人被葉洛的不按套路出牌給搞懵了。
按照正常發展,應該是他們興師問罪,葉家沒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最後攤牌分家,葉家交出勞工總會的所有權以此贖罪,然後他帶着一大幫子人順利跳槽。
至于葉家,後面不管誰去痛打落水狗,都和他無關了。
永興公司和餘立奎那邊,葉琛都談妥了。
合并之後,他做新堂口的大哥,然後幫着三大亨和餘立奎與總商會協作,慢慢侵吞葉家剩下的地盤和财産。
葉家衰敗,被吞噬是必然結果,但礙于情面,葉琛也不好做的太絕,今天這場逼宮大戲,就是給葉雨樵一個台階下,讓他帶着自己的兩個兒子識相滾蛋,大家和平分手。
然而會議開始後,葉雨樵和葉豪就始終默不作聲,任由那個從沒參與過勞工總會事務的小兒子胡說八道!
“所以你們要多少,直接明碼标價說出來就好了。”葉洛顯得有些不耐煩,又敲了敲桌子,“你們要跑去給霍天洪他們當狗,要去給傅筱庵他們當打手,這是你們的選擇,我不管。從一開始,我就和阿爸說過了,勞工總會是勞工總會,我的公司歸我的公司,互不幹涉。我是一個商人,隻講究利益和交易,既然你們想跑路,那就和我直接談好了。”
“所以.你是贊成分割勞工總會的?”有老人低聲問道。
其實今天來就是爲了分家,但畢竟是那麽大一個勢力,而且還是靠葉雨樵的葉家一步步拉扯到這個層次,如今葉家遭難,他們卻急着過來分家産,心裏終歸有點愧疚,爲了讓自己好受點,他們倒是不想把話挑明。
沒想到,葉洛完全不在意這個。
“我沒反對過。”葉洛攤手。
“這樣.”葉琛回到位置上,顯得有點尴尬,他倒是準備了不少逼宮的手段,比如葉家在勞工總會不清不白的賬本,葉豪經營時不斷虧損的滬東辦事處,葉雨樵爲一己私欲清理老兄弟時留下的馬腳等等,總有辦法讓葉家屈服。
然而葉洛一句話,一下子把他要做的事情給答應了。
這就很搞。
他答應得異常幹脆,讓葉琛都開始有點懷疑分家的正确性了。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也就直接攤牌了。”葉琛拉了拉領帶,“勞工總會的兄弟們,願意留下來跟你們走的,我不強留,願意和我走的,日後你也不能報複。”
他先說了他最看重的東西——上千名打手。
也是他認爲自己日後能在那邊立足的根本。
“随意。”葉洛擺了擺手。
葉琛瞪大眼睛,他還以爲葉洛至少會争取一下呢。
這可是幾千号人啊。
勞工總會塌了,但隻要人還在,再扯一塊新旗,沒幾天又能建立起一個不錯的勢力。
他是一點都不想要?
是做生意做傻了吧?
“勞工總會這些年拼下的地盤,除了已經被人接手的那些,所有産業,我們按照比例分成。我讓人算了下,我八你二。”
葉琛繼續試探他。
八二開葉家肯定是不會接受的。
這麽多年,如此多灰色産業和正經行當,每個月能帶來幾十萬大洋收入,葉家起碼能占一半。
但五五開是絕對不現實的。
葉琛心裏的底線是六四開,但爲了壓一壓價格,他故意先說了八二開。
“我不要,全給你了。”葉洛吐出一句話。
一片嘩然。
這下連一直安坐的葉豪和葉雨樵都坐不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