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淮專程請了一日假,去國子監見沈固辭。
聽聞有位叫“齊宴”的郎君登門要求見沈司業,沈固辭的同僚們、學生們無一不是伸長了脖子、拉長了耳朵,想一睹此郎風采。
畢竟,比起臨安府少府尹的身份,齊宴金科狀元的身份,才是國子監莘莘學子們努力奮進的最終追求。
衆人注目中,隻見齊郎君翩翩公子,一身清雅,若芝蘭玉樹,比他們想象中的還俊美多姿,衆人便就炸鍋般議論開了——
“聽說是個布衣出身,這氣質看起來倒不像啊。”
“瞧你說的,人都入仕了,今時不同往日了,難不成當了官還跟往前一樣?”
“你說他來找沈司業作甚?”
“他如今是臨安府少府尹,該是有什麽公事罷。”
“可他也沒穿官服,應是什麽私事。”
“私事?什麽私事?”
“誰知道?”
與這些人見到秦月淮的無比興奮不同,沈固辭在聽到人通傳此事後,皺緊了眉頭。
早些年是前一任司業偏愛沈煙寒,沈煙寒常在這裏亂竄,沈煙寒不再來後,他鮮少将私事帶到辦公的這裏來。
沈固辭冷着臉,既因在此處理私事,又因那齊宴之前讓媒人轉達之言簡直匪夷所思,便冷聲說道:“将人請到齋堂後方的涼亭,我稍後便來。”
來傳此事的學子頓在原地,擡頭盯着沈固辭看半天:這樣的數九寒天,沈司業招待人,卻在涼亭裏招待?更何況那郎君是誰啊,那樣甚至高他一品級的身份、那樣狀元之才的背景,竟還要被沈司業給怠慢麽?
沈固辭看他一動不動,奇怪問:“怎麽?”
壓力之下,學子道:“我這就去。”
一牆之隔,在外聽得沈固辭明顯推辭的話,秦月淮心中苦笑一下。
皎皎說沈固辭日日在等他,豈能知,沈固辭說要見他一面本是托詞,每逢休沐日他都上門求見,卻沒有一次成功見到人了的,若非今日他直接來了國子監,想必這場見面仍是遙遙無期。
見不上面,又何談定婚期?
秦月淮攥了下拳,無人能體會得到,于他而言,如今再多等一日皆是一種煎熬。饒是一刻也不想耽誤,學子出來轉達沈固辭的意思,給他引路時,他面上也隻得神色如常,依言随人離去。
苦等半柱香後,他在涼亭中終于等來了沈固辭。
秦月淮的身形面貌映入眼簾,沈固辭眼中的震驚不言而喻:“你……你……”
秦月淮拱手行禮,迅速打斷他驚慌的語無倫次:“在下齊晏,見過沈公。”
沈固辭:“齊晏?”
秦月淮聲音平靜地自報家門:“是,晉州山原縣五三村齊氏兒郎,宴,見過沈公。”
不等沈固辭消化他的出身,他又唇角揚起笑道:“今日宴不請自來,是因欲朝沈公求娶令嫒,還望沈公成全。”
沈固辭看着他,久久不言。
見到齊宴的此時此刻,往前那些怪異的消息,猶如一顆顆珠子,被線給串了起來,連成了一線,将真相漸漸抖落在了跟前。
怪不得,沈煙寒那夫婿離去得蹊跷,故去得也很猝不及防。甚至于他“故去”,沈煙寒都沒去做扶棺、設靈堂等應有的喪禮。
怪不得,沈煙寒并非是個朝三暮四的人,她那百般袒護的前夫婿才離去短短時日,她就能與另一郎君相好,且說出非他不嫁的話。
原來,答案皆在這裏。
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少一個人,也并未多出一個人。從始至終,皆他而已。
沈固辭一臉戒備:“你究竟是秦七,還是齊宴?”
秦月淮與他對視,八風不動:“齊宴。”
看着這位神色自若的郎君,看他甚至沒對“秦七”二字有任何一絲驚訝,沈固辭連說了三聲“好”,足以說明他此刻心中的諷刺之意。
秦月淮對他的反應一派淡定,再道:“皎皎與在下兩情相悅,還望沈公能成全。在下父母長輩皆已故,如今是孤身一人,家鄉處也沒有親朋好友能來參加婚宴,所以,婚期上……”
他聲輕而堅定:“臘月便有不少吉日,若是能在臘月迎娶皎皎,在下感激之至。”
沈固辭哼笑一聲:“你認爲,我沈家就如此着急,要在一個月内匆匆嫁女?”
看着他,秦月淮言簡意赅:“皎皎會願意的。”
沈固辭深吸一口氣,臉沉如水。沒有一刻比此刻,能讓他更清晰地體會到,沈煙寒的婚事上,他的想法并不那麽重要的這種無力。
眼前人能如此笃定沈煙寒可以全然自己做主,便是清楚他與沈煙寒之間的隔閡,此隔閡,與那件事密切相關。而能知曉去年沈家私事的,除了秦月淮,還能有誰?
然,即使是再次确認了眼前的齊宴就是秦月淮,沈固辭心中的沉重亦有增無減。
他今日知曉的這些,沈煙寒必定早已清楚,眼前人叫齊宴也好,叫秦月淮也好,沈煙寒未必在乎。她在乎的,是嫁給他這個人而已。
不管沈固辭聽畢他的話後,心中是否自嘲因他背叛齊蘊的因,才種下了與沈煙寒情感上決裂的果,秦月淮已繼續說:“在下前些日已去信了成州、福州,通知了齊氏與顧氏一族此婚事,想必此刻他們已經啓程前來臨安府了。”
沈固辭眉目一凜,眼中俨然寫着“你有何資格去信”。
秦月淮這時卻說:“信件,在下是以沈公的名義寫的。是在下假公濟私了,在下的府衙處,有沈公的一枚私章。”
那私章便是溫蓉想私賣清和巷宅邸時從他這處騙去的,幾乎是立刻,沈固辭便明了他說這話暗示的意思:他的身份,是這臨安府少府尹,而溫蓉陷害齊蘊一事,由他抉擇。
沈固辭:“你在威脅我?”
秦月淮垂手,摸了摸腰間繡工拙劣的香囊,不言此事言其他:“在下入贅,往後便将與皎皎住在沈府。若是皎皎嫁給在下,我們便住在如今在下的居所——清和巷。”
一場交鋒,短暫而勝負分明。
沈固辭随他動作看去,看到的不是沈煙寒的手工,而是:從公到私,從威脅他沈家在臨安府的臉面、他沈固辭在齊家人跟前的顔面在他一念之間,再到誘惑他,他的女兒還能因他而與他維系好父女親情,對方這種令他難以喘息的威逼利誘。
此郎如此心計!
看着沈固辭眼中的複雜,秦月淮指腹摩挲了幾番香囊上的蘭草繡花,垂了眸光,強壓心中澎湃。
終是成了。
*
沈家準姑爺幾乎是脅迫着沈固辭同意了婚事的同一日,是鄭家姑爺梁一飛上門親迎鄭玉婷的日子。
雖梁文昌及幾位兒子被貶即将離京,但梁一飛身上的官職依然如舊,且這臨安府内多多少少也有知情者知曉梁一飛是秦桧之子,因而,單單看在梁一飛此郎的面上,梁府依舊高朋滿座。
這場婚事梁家與鄭家皆不乏滿意。
唯一對此不悅的,大概隻有梁一飛,以及作爲賓客上門參宴的秦桧本人。
自己的親兒子娶妻,拜高堂時卻拜的旁人,任誰也不會覺得覺得舒暢,尤其是梁一飛上前敬酒,看着他講“多謝相公親自前來祝賀”時,秦桧心中更是覺得仿若有大石壓住,難以呼吸。
回程馬車上,王瓊斜眼看悶聲飲了不少酒的秦桧,看着這位對梁一飛婚事如此傷懷的丈夫,明知故問:“官人怎喝得這般多,倒像是灌酒似的,可是心中有事?”
秦桧原是想就這樣也罷,不再計較兒子是否叫自己一聲父親,他總歸是替梁一飛找到了一個鄭家這樣可以倚靠的嶽丈,但王瓊如此奚落,他到底是沒忍住,便接話道:“夫人以爲呢?”
王瓊嘴角諷刺他的笑意一僵,看着虛着眼睛對視她的秦桧,一轉話鋒,道:“因臨安府府衙的那點事?”
誠然秦桧位及高位,一人之下的權利顯赫,管的是整個大周上下,并不将區區一個臨安府府衙放在眼裏,但經王瓊這樣特意問,他也信,以王瓊的政治敏銳度,想必不會是無的放矢。
秦桧道:“臨安府如今不是有大皇子管着?能有什麽事?”
王瓊勾了勾唇角:“臨安府不是由大皇子管,是由少府尹在管。那建立的三個‘園’,是齊少府尹一把手做起來的,據我知,大皇子在其中決策得少之又少。”
秦桧皺眉:“怎會?”
王瓊:“齊少府尹還有一個身份,章浚的遠親。”
三言兩語,秦桧那因梁一飛而起的失落便沒了蹤影,随着王瓊說出來的話,他已經漸漸感覺到了形勢的嚴峻。
與章浚多年并相,這位被原秦相秦今一手栽培起來的人,可以說,是他多年來,心中最覺得是有刺卡着的一根筋。
而王瓊的每一句話,無疑都在挑動他的這根筋。
秦桧的眉皺得愈緊。
王瓊看他臉色變沉,再不疾不徐地道:“‘予澤園’專門建在章浚在城西的荒地上,‘濟安園’與‘養居園’專建在章府,你以爲是爲何?難道不是刻意爲之?”
聞言,秦桧眯了眯眼睛,直白道:“你的意思是,近日官家那廂開始查永州的折子,也是因這個原因?”
話落,秦桧心中亦是一沉。
因他忽然意識到,在他忽略的有些地方,比如這臨安府裏,有些勢力已經在悄然滋長。
王瓊颔首,繼續道:“方才我的人說,趙思已經去了鄭家參宴了,看起來氣色紅潤,‘病’是幾乎痊愈了。”
秦桧聽出了其中要緊,問道:“這麽快?”
王瓊點頭,亦疑惑:“即使是有鄭家的大夫親自日日醫治,‘纓丹之毒’也絕非常人能查出來的,醫術再高明,不知此毒,亦決不會解。”
秦桧問出彼此心中所疑:“有内應?”
王瓊肅聲:“我會派人查。”
秦桧點頭:“好。”
提到鄭家,王瓊與秦桧對視一眼,不免就想到了近日鄭家對他們的态度,王瓊道:“原以爲鄭家已經不爲所用了,好在最終成了這門親。”
秦桧亦覺樂觀,點了點頭。
*
王瓊夫婦正因鄭梁兩家親事已成,覺得與鄭家的關系能重回親密時,殊不知,鄭家郎主鄭钰如今看中的,是梁一飛他這個人而已,并非是他的身世背景。
不說梁一飛大義滅親,至少在發現秦桧毒害他人時,能不同流合污,且出手相救,如此有正義在心的人品,鄭钰以爲,定能好待他的愛女。
而同樣的,鄭钰對梁一飛之心有所誤解,期待過高。
迎娶到鄭玉婷回梁府,婚禮禮成後,梁一飛淡聲朝鄭玉婷說:“我先出去待客。”
鄭玉婷端坐在喜床邊,手中握着卻扇,聞言,喜悅的心情一跌,急聲:“我、我的卻扇……”
梁一飛沉默幾息,擡手,壓下她手腕,擋面的卻扇緩緩而下,露出鄭玉婷妝容明豔的一張臉。
梁一飛失神片刻。
鄭玉婷無疑是美的,隻不過,她的美,與别人的美,并不相同。
一眼皆是紅與綠,他腦中分神,想象着,某位小娘子若如此穿着嫁他爲婦,該是何等美若天仙,何等明豔照人。
鄭玉婷緩緩擡眸,對上的,便是梁一飛一目不錯的注視。
郎君紅衣喜服在身,一身挺闊,濃眉星目,紅燭之光印在臉上與眸中,照出他面容和暖,眼中動容的情愫絲絲縷縷,随火光跳躍而在如水流動。
見此,鄭玉婷心跳砰然,含嬌帶羞喚了聲:“官人。”
這聲“官人”,無疑是在提醒他,他如今是什麽身份。
梁一飛一下回神,收回了目光,點了點頭,起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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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冬日幾乎都在落雪,即使有短暫的幾日停歇,也不影響籠罩整個臨安府的嚴寒氣溫。
就在這樣低冷的環境裏,沈煙寒籠着厚厚的披風,再次坐在秦月淮的府門處,石像一般,杵在了門檻上。
楊動難得開了竅,沒不管不顧讓她就這樣凍着,進進出出給她搬火盆、裝柴火,而這番動靜沈煙寒已經渾然不察,她正失神地凝着自己手中的這張請帖——
下個月珠珠竟就要嫁給孟四郎了!
此事發生之突然,即使她用力、用心地想,也沒想明白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沈煙寒擰着眉:他倆看對眼,是什麽時候的事兒?是在清水村的時候麽?還是……在蔡希珠住在蘭苑時?
對于蔡希珠就要嫁給孟家四郎這樣的高門郎君,沈煙寒本身并沒多大感想,作爲蔡希珠的好友,她在乎的,無非是好友是否喜愛那郎君,那郎君是否人品可靠、待她真心。
可饒是兩情相悅,也沒必要如此着急着結婚才是。
沈煙寒翻了又翻手中請帖,歎了口氣。
她是真想當面問蔡希珠許多心中疑問,可蔡希珠人卻不在“濟安堂”,她去了後撲了空,找不到蔡希珠,她隻得将希望寄托在孟四郎的好友秦月淮身上了。
秦月淮滿懷激動回府時,見到的,就是門口孤身而坐的熟悉倩影。
他心中一暖,加快了步子走過去,誰料,下一刻,就見沈煙寒手中翻着一個燙金紅紙,自言自語道:“這婚禮,我怎麽也得去罷?可該以什麽身份去?”畢竟這上頭的虞氏,可跟她、跟沈家沒甚交集啊。
見那帖子就跟孟長卿手中晃過的梁一飛的請帖一樣,秦月淮臉色一變,當即道:“既想去祝賀前未婚夫,便去,何必在此糾結。”
忽然聽到熟悉但涼飕飕的聲音,沈煙寒美眸瞪圓,一下站了起身。
鄭玉婷大概拿的先婚後愛的劇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