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煙寒全當秦月淮在說廢話,冷淡下神色,直接盯着食物瞧,再不分給他一個眼神。
秦月淮沒得到她的回應,卻也沒如何失落,想起方才小娘子窩在他肩頭的乖巧,他愉悅地揚着唇角,将番薯吹涼後遞給她。
不知是不是因太餓,剛出爐的番薯甜蜜無比,咬在口中,很是滿足。
他統共烤了好幾個,但以她的食量也隻能吃得下其一,吃了半個後餘光見秦月淮紋絲不動,沈煙寒抱着“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心态,擡眸看他,奇怪道:“你不吃?你不餓麽?”他分明昨日才餓暈過。
秦月淮溫聲道:“你先吃,吃不下了我再吃。”
沈煙寒一口番薯頓在口中,忘了吞咽。
以前他是她的夫婿,她艱難養家,他們的家境也不算富裕,常有秦月淮吃她碗中剩菜剩飯的時候,彼時她不以爲意,隻覺得他自小家貧舍不得浪費糧食,如今想來,實則她若是不困他在秋望園,他在城中居住如何也能跟孟長卿那般錦衣玉食。
說到底,是她強留于人,委屈了這個貴公子。
思此,沈煙寒已然胃口缺缺。
她放下手中剩的半個番薯,一言不發,站起了身。
她忽然變臉,秦月淮一頭霧水。
但見沈煙寒頭也不回往外走,隻得提水澆滅竈中火後,抓了餘下的番薯極快跟上前去。
沈煙寒一路沉默,以與秦月淮隔着至少十步遠的距離走回了臨安府。
他們快至城門口時,沈煙寒轉身看着秦月淮,迫不及待要與他劃清界限道:“我們就此别過,你再莫要跟着我了。”
秦月淮看着她的眼睛,走上前,忽然低聲道,“你唇邊沾了些番薯。”
沈煙寒一下露慌,擡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全怪方才她實在太餓,吃得沒甚形象。
秦月淮拿出一張帕子,正要伸手過去替她擦,沈煙寒見狀一把奪過,瞪他道:“我自個來!”
秦月淮的手指一空,看沈煙寒沒好氣地背過身去,他在她背後道:“稍後應該就會有人去沈府捉拿溫蓉,你一人回去,沒問題麽?”
他說正事,沈煙寒不由轉身回來看他,她邊擦嘴邊道:“能有什麽問題?”
秦月淮問:“狀紙,可需要我替你寫?”
沈煙寒皺眉,她是知道按大周律法,狀告人需要苦主出具狀紙,可要如何寫,她又哪來的經驗?
但她也不想依靠秦月淮。
她道:“我爹爹會寫。”
言下之意是不必他操心,秦月淮立刻眼神失落又哀怨地看她。
沈煙寒一怔。
他這樣,她不由又想起往前的秦月淮,時不時就這樣委屈巴巴地瞧着她。以前她受用,如今卻不了。誰知其中有多少真,有多少假。
沈煙寒将他的手帕往他身前狠狠一丢,走得頭也不回。
秦月淮手指撚着絲帕,看着帕子下方蹩腳的蘭草繡花,深深歎息。
*
秦月淮的話說得不錯,晚些時候臨安府府衙便有差役來沈府抓溫蓉。
溫蓉以及幾個女使被官差押走的時候,沈固辭黑沉着臉抿唇不語,沈煙寒更是冷眼旁觀,溫蓉的兩個親生子女卻不能如他們二人一樣毫無動容。
沈毓被這樣巨大的陣仗吓得哇哇大哭。
沈慧極力想攔人:“你們抓我娘做什麽?她犯了什麽事,你們竟然抓五品大員的夫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卻被五大三粗的官差用刀柄一把推開。
“活得不耐煩了,敢跟官府叫闆!有冤有屈去府衙告狀,在這橫個什麽勁兒!”
“押走!”
一聲令下,溫蓉幾人被人大力拖着往外走。
他們去的後門方向,沈煙寒明白,這是趙通判給了沈家顔面。
溫蓉沒想到,她進沈家是以妾室身份從後門進的府,臨離去,依舊是從後門走。
她既不甘心,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敗得一塌糊塗,扭頭回來看沈固辭,沈固辭撇開眼并不看她。
溫蓉徹底絕望,借着恐怕是最後一次見兒女的機會,聲嘶力竭道:“慧兒、毓兒,你們往後要多聽大姐姐的話!記住了嗎?記住了嗎?”
溫蓉這樣交代,無非是懼怕于她那句曾威脅她她的子女該何去何從的話,沈煙寒冷笑了一聲。
她如此惡毒,也當她與她一般,會當真殘害自己的兄弟姊妹麽?
溫蓉的聲音與身影漸漸遠去,沈慧從後門沖回來,一眼就看到沈煙寒冷漠的臉,她沖到沈煙寒跟前來罵她:“都是你!我娘就是被你害的,是你故意冤枉她!你這個沒有良心的——”
沈固辭上前一聲高呵:“夠了!”
沈慧:“爹爹,一定是她去報的官……”
是他親自寫的狀紙,沈固辭厲聲打斷沈慧:“住嘴!還不嫌丢人?回房去!”
被沈固辭斥責,沈慧不敢再做聲,但她一臉恨意,冷冷看着沈煙寒。
沈煙寒懶得再在此處與對真相一無所知的沈慧周旋,也不想溫蓉做下的錯事讓她的弟弟妹妹太早明白,正如她知沈固辭間接害了齊蘊,心中陰影至今難消一樣,她知此事能給沈慧、沈毓二人可能留下的影響。
沈煙寒看着沈固辭道:“我先回去歇息了。”
說完,也不等沈固辭回答,她帶着木槿便遠離了府中喧嚣。
*
沈煙寒沐浴後回房時,桌上是兩本待她看的賬本,一本來自衣裳鋪,一本來自清水村。
今日沈府出了這麽大的事,沈煙寒本身并沒多少心情看賬,但自從開始做生意後她就養成了今日事今日畢的習慣,即使心中浮躁,她也逼迫自己投入到正事中去。
木槿看着沈煙寒揉着額頭,身子分明疲憊,卻還努力看着賬本,知勸不動她放棄,便走到她身後幫她捏起肩頸。
木槿想,自家娘子的生意爲何越做越好,該就是憑着她這股執拗的勁兒。
娘子能屈能伸,不怕吃苦。就比方說餓着肚子上門去見客人是常事,做生意初時,他們的客人寥寥,娘子甯願貼錢進去賺經驗也精心對待,後來生意慢慢好轉,越做越大,她又将賺來的錢幾乎全投入了養蠶産絲去了。
看沈煙寒翻完其中一本賬簿,木槿問:“娘子,你将錢又全數投了出去,那夫人留下的宅子,你就不買回來了麽?”
沈煙寒一怔。
她擡眸看院落。
晚霞即将殆盡,傍晚的風吹進了窗,夾着幾分清冷,沈煙寒不由想起齊蘊還在時,她倚在她膝蓋上看落日那些時日。
子欲養而親不待,齊蘊留下的東西,她又怎麽舍得就這麽舍棄呢?
可她已長大,她更清楚,比之安之一隅,以齊蘊的個性,更願看到的,該是她獨立自主能養活自己的本事罷。
——不靠爹爹,不靠郎君,憑自己的本事,好好地在這世間活下去。
沈煙寒笑一下,朝自己亦仆亦友的貼身女使毫無保留地說道:“我娘應該會喜悅我能有遠大理想。賺一點小錢便想着安逸享樂,就這點出息,她一定會鄙夷我的。”
木槿便問她:“娘子還想将生意做到多大呢?”
沈煙寒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并沒有具體目标。”
晚風将她的心緒吹開,她有了表達内心的想法,繼續道:“其實我一直好像是被命運推着在走,不僅被推着,還屬于很幸運的那種。最起初,我隻是想脫離沈府後能養家糊口,剛好手中還有我娘留下的積蓄;後來,想給秦月淮更好的生活,又有她留給我的宅邸……”
提到秦月淮,沈煙寒一頓。
倘若昨晚她是酒意沖頭,行爲不受她控,今日分明清醒,她如何就讓他湊上來了?而且她還沉浸于其中,若不是齊嬸前來,後續還不知如何收尾。
而她與他不該如此。
知不可爲而爲,空餘懊惱、矛盾。
這些事她又不便同外人說,沈煙寒隻好輕輕歎氣。
木槿看她蹙起遠山般的黛眉,耳尖卻有些泛紅,眼中一副迷茫,她旁觀者清,知曉自家娘子是陷入情事而不自知,笑起來:“郎……”
蓦地想起沈煙寒往前的訓誡,“郎主”二字被她咽下,她改口:“齊郎君如今已位極人臣,又是狀元出生,想必很容易就高升了,真是前途無量。”
木槿說的實話,目的也是在沈煙寒跟前誇秦月淮的好,隻是沒說到點子上,甚至還說到了沈煙寒心結上。
她是盼他好不假,可如今這樣的“好”,似乎過于好了。
沈煙寒沒應聲。
木槿眼睛看着賬本處,笑說道:“他都快憑賒賬,要成了咱們鋪子裏最大的客戶了,他前途無量,對我們來說倒也真是好事。”
木槿一而再再二三地替秦月淮說話終究引起了沈煙寒的不滿。
她刷地扭頭看木槿,冷臉道:“不是交代了不朝他賒賬了,你又違背我的話做事了不成?”
她剛沐了浴,一身綢緞薄衣在身,一扭頭來,動作偏大,本就微松開的衣領往肩側滑了幾分,身前就露出了一個空,木槿站在她身後居高看她,視線正正好,就落在衣領的那個空中。
她沒穿小衣。
景色秀麗。
木槿眼神一定,待反應過來沈煙寒那紅花踏雪是什麽痕迹後,燥得一下面紅。
沈煙寒眼睜睜看着盯着她身前的木槿走神,而後又一臉爆紅,她随着她的視線垂目,發現自己因過腫而沒有束縛的潤圓半露,她一把扯衣裳遮蓋住,站起身來,惱羞成怒道:“出去!”
木槿不敢看她,口中:“哦,哦。”
她正要出去,外頭卻有人開始叩門道:“娘子,木槿姐姐。”
木槿清了下嗓子,端着一副穩重姿态問:“什麽事?”
“外頭有人求見娘子。”外頭的女使稍頓,又道:“是個郎君。”
沈煙寒與木槿複雜地對視一眼。
在沈家人這裏,沈煙寒的夫婿“秦月淮”先是回了老家,後又染了疾故去,如今沈煙寒是端着個“喪夫、喪子”的身份,按世道的習俗,是不便同哪位郎君有瓜葛的。
木槿上前打開房門的一條縫,警惕地問道:“是誰?”
門外女使道:“那人說,娘子見了這物便知是誰。”
沈煙寒見木槿伸手接過物件,疾步走了回來。待她看清楚是個熟悉的玉佩時,她一下驚大了美眸。
*
沈煙寒速速穿戴規整出門,在沈府後門茂密的修竹下見到了一身黑衣的郎君。
身型高挺,雖有些許消瘦,卻筆直而立,聽到身後腳步聲,他轉身看來,月色下,他黑亮的眸中亮起,本冷寒如刀的臉色變得柔和。
二人同時開口——
“阿煙!”
“阿飛。”
沈煙寒一頓,脫口而出:“你瘦了這般多。”
梁一飛垂目看了看自己,一笑,道:“比之留了條命,瘦了一點算得了什麽?”
沈煙寒這時想起秦月淮曾寫給她的信,說他是在捉拿山匪時救下梁一飛的,梁一飛經曆九死一生,這算是終于回家了,她笑:“說的是。”
看梁一飛一身粗布衣裳,與往前貴氣張揚的形象大有不同,沈煙寒狐疑攏眉,本想問他怎麽穿得這樣樸素,就聽梁一飛問她:“你怎瘦了?”
他頓一下,不願承認地問她:“因秦家那厮?”畢竟秦月淮如今一下成了新科狀元齊宴,對沈煙寒來說不異于一場上當受騙。
即使是她也不會承認,沈煙寒敷衍道:“生意的事太忙了。”
不等梁一飛再言語,她緊張道:“你這次是護衛使團去大金,如何獨獨你傷了?聽聞别的人早就歸來了。”
二人熟識多年,還曾有過婚約,于梁一飛而言,她是他心底無比親近的小娘子,她一問,他便毫不含糊道:“有人在趁機害我。”
他臉上的殺意和恨意沒遮掩分毫,今日才聽聞過秦家之事的沈煙寒看得心頭一緊,立刻問:“誰?”
梁一飛道:“王家的。”
又是王家,沈煙寒瞪大眸子:“他們爲何要害你?”
梁一飛扯唇道:“怕我去肖想些不該想的。”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作爲秦桧的唯一一個親生兒子,王家自然怕他去占秦嬉如今獲得的一切。可生而不是如他所願,他們又憑什麽要當他不存在呢?
沈煙寒想起某些流言,“那你真是秦相的……”
“我姓梁。”梁一飛道。
夜色蒼涼,薄霧籠上,梁一飛的面容半隐于暗夜半露在月色下,沈煙寒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到寄人籬下隐姓埋名的滋味。她同情過秦月淮的身不由己,放在梁一飛身上,又有何不同?
梁一飛深深看着她秋水流波般的美目,低聲道:“阿煙,我能時常來看你嗎?”
沈煙寒一怔。
梁一飛看着她手中分明是還要還給他的玉佩,前進一步抓住她的手腕,直接道:“我沒法娶别人了。經過死去活來,我想得很清楚,除了你,我誰也不想。”
他忽然說這個,沈煙寒滞在當下。
須臾,她從他手中扯出手腕,将玉佩塞他手中,随即道:“你不妨先處理好自己的事。”
一提他的事,梁一飛剛柔和下的神色立刻收緊,攥拳道:“我自然會報仇。”
“可阿煙……”
沈煙寒打斷他的話:“你身子如此還需要多多将養。你等我一會,我這就去給你拿些補品來。”
沈煙寒說完,轉身就往府内走,可她抱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再出來時,夜色裏,卻再不見梁一飛。
她像做了一場夢般,極不真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