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煙寒畢竟與秦月淮相處良久,她感知得清楚他的情緒。
秦月淮這會的笑不止是沒丁點笑意,甚至臉色發白,面上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厚重荒涼感。
上一次見他如此,還是收到梁一飛信件,準确說,是收到延慶長公主遺物的那回。
再看蔡裕,面色已經可以用頹敗來形容。
空氣中彌漫着詭異的沉默。
沈煙寒強忍住某些讓人絕望的聯想,看着秦月淮,試探着:“是……怎樣的罪孽?”
秦月淮雙眸盯視蔡裕,聲音像飄在空中:“出賣友人,緻使其家破人亡。甚而利用醫術朝金人出賣一國公主,陷害友妻。”
聽得這樣的答案,再看着眸中黯沉的秦月淮,沈煙寒不由壓住了呼吸。
她知曉家破人亡的、與公主相關的人,無非隻有他一人。
沈煙寒看着蔡裕,不敢相信這位靠醫術精湛聞名青山縣甚至臨安府的神醫,竟然還有這樣狠毒的曆史。
蔡裕頹然地往後退了一步。
事到如今,再狡辯已是于事無補,但除此之外,他心中也大有“終于等來了這一日”的某種輕松。
他隻是不解:“你如何認出我來的?”
蔡裕容貌有變、口音有變,就連氣質也都已經煥然一新,但他的某些細微習慣不曾改過,比方說他提筆寫字時便總會在墨汁中反複蘸取三回,秦月淮自小在大内跟着其外祖父學書法、繪畫,愛好使然,對每個人運筆的習慣皆觀察良多。
秦月淮之父秦毅便曾有一至交好友,有這樣的習慣。
他冷笑說:“你寫字前,會去蘸墨三次。”
蔡裕眸光一晃,沒料到這樣微小的細節暴露了自己。片刻後他搖頭,不敢信地:“憑這一點,不可能就識出我來。”
秦月淮扯了下唇,又道:“你識得鉛丹黑通方。”
沈煙寒“流産”之事事關她性命安危,秦月淮自然會去詳細打探。沈煙寒不同他講,她的女使卻還認他這個郎主,木槿朝他講明前因後果時,其中那句“蔡大夫說了,娘子差點喝進去那藥是什麽鉛丹黑通方,是極猛的藥”一下就觸動到了秦月淮的心弦。
大内秘方,不是尋常醫者能知的。
喝下去此藥後的痛苦,也不是一般女子能承受的。
他母親跟着河南府尹出門前,知曉她的親生父親是如何要用她去朝金人換和平,想象得到她會有怎樣非人的遭遇,背着夫婿子嗣又是懷着怎樣的決絕的心情才喝下去這方子的……
秦月淮不敢深想。
心中疼痛難以言表,秦月淮緊拳,戴着母親遺物的手腕上青筋暴起,他逼近蔡裕,目中變紅、變厲。
他本一身玄色武服,此時雙拳緊握,面上殺氣騰騰,行走在書架投下的縱橫交錯的陰影裏,任誰看見他如此,都能感受得到那無比攝人的氣勢。
沈煙寒看着他陌生的這一面,說不清是意外多一些,還是心疼多一些,她隻覺得心中仿若被巨石壓制,不能暢快呼吸。
若蔡裕真是秦家的仇人,她沒有理由阻止秦月淮動手,可要看他當面傷害向來待她和齊蘊母子極爲友善的這位老鄰居,她又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秦月淮依舊逼近蔡裕。
而蔡裕沉默着,面色難看。
看着越來越接近彼此距離的二人,有那麽一刻,沈煙寒想,秦月淮讓本不用出現在此的她聽他與蔡裕之間的秘密,是否也是要她居中平衡雙方的意思。
是以,她朝秦月淮走近了兩步,拉住他的手腕,抱着制止他的意思低聲:“秦月淮。”
秦月淮頓住步,側臉來看她。
沈煙寒呼吸一窒,她對上了秦月淮溢滿疼痛與蒼涼的眼睛。
她仰臉看着他,手指上的力道加重,道:“有話好好說。”
可他無法好好說話。
他的臉隐在書架投下的陰影下,看向蔡裕,咬牙切齒道:“因有人許諾了他太醫令的職位,他便利用我父親的信任,從我祖父處借百年難尋的典籍,說是鑽研學問,實則是放了一封證明我祖父‘通敵’金人的信,給殺我秦家上百口的人遞上了那把最鋒利的刀子!”
沈煙寒聽得膽顫心驚,她聽秦月淮問:“虞太醫令,得嘗所願的滋味可好?背信棄義的滋味,可好?”
蔡裕頹然往身後一跌,跌坐在了椅子了。
椅背撞翻了後方的藥瓶架,屋中響起了一片碎裂聲。
聲響消停後,秦月淮再道:“不止如此,次年金人南下攻占汴京,有人朝金人獻言城内有一絕色佳人……”
他閉了閉目,強忍痛側心扉,咬牙道:“那碗讓她徹底失去意識的藥方,是你親自給開的。”
“我……”
蔡裕面上血色殆盡,雙手掩面道:“我也不想如此,可我是騎虎難下,是别無選擇。我亦悔不當初……”
“呵。”明白蔡裕要表達什麽,秦月淮冷呵一聲打斷,“你之所以後悔,并非是因害了我秦家人,而是因此害了自己的妻子。李珍因你而亡,李清亦因此與你決裂。”
因聽聞屋内聲響而悄聲走到窗邊偷聽的蔡希珠瞠大了雙目,她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她朝門口跑,一把推開了房門。
沈煙寒扭頭,見她出現,意外無比地:“珠珠……”
蔡裕急得一下站起身。
蔡希珠跑到秦月淮跟前問他:“你方才說什麽?你說的是什麽意思?你說……我娘,她因我爹爹去世?”
本是不想讓蔡希珠知曉此事,可說出口的話已經覆水難收,像冥冥之中注定那般。秦月淮沉默幾息,聲音沉沉:“是。”
“怎會?”蔡希珠臉色煞白,“不會的!你騙人!我爹爹醫術了得,不會害我娘,你在撒謊!”
院中,聽到蔡希珠哭喊聲的孟長卿抿緊了唇。
“騙人”“撒謊”等字入耳,本就壓着滿腔仇恨的秦月淮再也無法控制住情緒。
他冷笑一聲,道:“正是他醫術了得,才能瞞天過海。他半夜被人忽然喊出門,在李珍跟前的理由是我娘身子不适。他沒料到李珍與我娘交好,我娘被人帶走時,李珍和李清正好上門來探病,看我娘被帶走便跟了上去……”
孟長卿神色僵滞。
李珍、李清……
不正是他的表姨母們麽?
屋中,既已開頭揭開傷疤的秦月淮已不再有任何顧忌,恨眼看着蔡裕,繼續道:“言語不通,加之都是女流,誤打誤撞之下,她二人也同樣就進了金人的地盤,自此,身不由己。”
大周女子進入金人地盤會有怎樣的遭遇,就是不動腦子思考,也能猜得到結局。
腦中一下閃過兒時母親渾身是血回來的畫面,蔡希珠一臉震驚到呆滞地看向蔡裕。
她顫聲:“那時我娘身上的血,是因爹爹你才有的麽?”
蔡裕大驚失色,瞪大了瞳眸。
原來蔡希珠當真記得她娘去世的樣子。
蔡希珠從他臉上看到了肯定答案,本唯一信任的父親偉岸的身影仿佛在這一刻轟然倒塌,蔡希珠跌坐于地,痛哭出聲。
而聽完這一席話,看着眼前神情各異的三人,在場的旁觀者沈煙寒一時難以置信。害人者反搭上了自己的家人,而後卻又機緣巧合救下了被害者孩子性命。
蔡希珠的哭泣撕扯着人的心緒。
沈煙寒明顯感覺得到手中手腕的劇烈顫抖,這一刻,她體會到何爲傷心欲絕。
秦月淮目中赤紅,并未再有别的傷害蔡裕父女的動作,反手拉住沈煙寒的手,牽着她從屋中走出。
沈煙寒并未從他手中掙脫。
二人行到門口,孟長卿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們,又越過二人看屋内。
他看着秦月淮欲言又止。
秦月淮頓步,說道:“你帶他去臨安府尹處。”
這個“他”是誰,孟長卿自然是明白的。
帶蔡裕去他姑父處作甚,他亦清楚。
可他有所顧慮。
“蔡娘子……”他的這位忽然明了身份的遠房表妹,又該何去何從?
孟長卿心思細膩,他的問題終究沒朝秦月淮沒問出口。
他又豈能不知,秦月淮,秦七郎,着實承受已多。
沈煙寒跟着秦月淮的腳步回到了秋望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