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卿被秦月淮趕鴨子上架,面對蔡希珠本就心中有些忐忑,不想,他才聽她張口,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見她父親蔡裕氣勢洶洶地從屋裏由内而出。
蔡裕如臨大敵般,三兩步就行至蔡希珠跟前,擋在了她與旁人之間。
分明是位鄉野大夫,卻莫名讓人覺得氣勢凜人。
孟長卿面上淡然,内心卻不由深提了一口氣。
這也是他爲何不好光明正大來此的其中一個原因。
蔡希珠被他的表弟李家豪設計丢了貞潔的風聲,不知爲何被傳了出去,蔡裕後來也朝李家退了親。李家豪當時是被他傷得不能再人道,但這事,李家卻将緣由放在了蔡希珠頭上。不止如此,李家的老太爺也在蔡裕不再救治的幾日後撒手人寰。
這兩件事,與蔡希珠之事一起,成了深刻影響到蔡、李兩家子嗣的恥辱,更是兩家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
雙方雖然皆沒去報官,但整個青山縣都知道,這大損了顔面的兩家已是徹底撕破了臉皮。
在孟長卿看來,蔡裕顯而易見地忌恨李家人,對任何與李家有幹系的人無有好臉色,更何況他還是李家的近親,但凡他現身在清水村,蔡家的大門永遠是緊閉的,更别提他想提親了。
然而,他有所不知,才接待了沈煙寒,蔡裕見到他和秦月淮一同到來,心中想的,又是别的。
蔡裕道:“孟禦史、齊學士怎今日有空大駕光臨寒舍?”
跟在蔡裕身後出門的沈煙寒疑惑,蔡裕分明是熟悉秦月淮的,又爲何能精準地說出他如今的職位,對秦月淮如今的新身份還接受得這樣坦然,一點意外也沒有。
秦月淮拱手道:“在下聽聞蔡大夫醫術高明,因在下身患舊疾,所以前來找蔡大夫醫治,不知蔡大夫可方便接診?”
沈煙寒冷眼看着秦月淮,心嗤他裝模作樣。
他哪來的舊疾?
提到“舊疾”,她自然也想到曾爲了他問蔡裕方子的事,嗤秦月淮之外,又想起二人昨夜胡鬧的可能結果,袖子下的手撫了撫小腹,她一下蹙眉。
秦月淮話都說到了這兒,蔡裕本就是醫者,又豈有拒絕病患的道理?
聽了秦月淮的話,蔡裕擡手,無聲作請的手勢。
秦月淮便看一眼孟長卿,然後道:“子簡,稍等我片刻。”
孟長卿點頭。
秦月淮擡步朝屋内走,露過沈煙寒身邊時,停下腳步,低聲道:“皎皎你也進來。”
沈煙寒本瞥開目,想演戲裝作不認識他,哪知他在蔡裕跟前絲毫不掩飾如今的僞裝,對此無比意外之外,擡眸又見秦月淮臉上一本正色,她猶豫幾息後,終是擡步進了門。
*
“吱呀”聲響起,房門被關上。
院中隻留了孟長卿和站起身審視他的蔡希珠。
四目相對,沉默半晌。
孟長卿暗暗鼓足勇氣,沖蔡希珠笑,借回答蔡裕出現之前她問他的問題打破寂靜:“我……來看看你。”
孟四郎還是一如往常郎豔獨絕,風流倜傥,笑容迷人。
蔡希珠不是不知此人近幾月來沒少偷偷來這裏,不過蔡希珠實在疑惑:“孟四郎你何必如此?”
他這樣的郎君,身邊何愁小娘子圍繞?無論是身份還是容貌,蔡希珠在他跟前并不少自慚形穢。正是因她的不自信,才會在主動一回遇碰壁後,就跟那本就膽小的蝸牛,一下收回觸角,往别的方向行去。
他們原本就不是同一類人,更何況,如今蔡希珠在外人眼中還是個被侮辱過的小娘子。
可要說情愛,誰又真正理得清,如何就看對方入眼,如何就刻骨銘心了呢?
孟長卿勾起嘴角,帶着自嘲,輕輕搖了搖頭。
他大概是鬼迷心竅。
蔡希珠眼眸清湛黑亮,圓潤的臉蛋上泛着些微因碾藥勞作而來的紅暈,她正站在桂花樹下,陽光透過樹影,斑駁在她身上,她白色的圍褂反照着明亮的光,身後不遠就是一排藥架,藥香随微風吹至四散。
見此景,聞此香,孟長卿覺得她一身上下都增加了許多怡然閑淡的風韻來。
他掃視她周身,轉而好奇問:“你如今不畫畫了?”
蔡希珠點了點頭。
孟長卿挑了下眉,又問:“爲何?”
蔡希珠些微局促地扯了扯圍褂邊。
實則畫畫本身就不是她的強項,她隻是兒時學過一小陣,再大之後,蔡裕帶她南下,一路輾轉又曲折。社會動亂,父女二人居無定所是常事,蔡裕忙着生計,哪可能找先生教導她?
她先前同沈煙寒合作一起作衣裳畫樣,大多也是塗些秦七郎描邊之後的顔色,或是臨摹他的畫,并不承擔畫稿中的重要環節。
繪畫與書法這樣的藝術,若非天賦過人,就得尋師傅教導再刻苦學習才能有所成就,她自知自己兩者都不兼備,“出了事”之後,幹脆躲回了清水村。
蔡希珠道:“我對藥材和醫術感興趣,想要繼承我爹爹的衣缽。”
孟長卿詫異:“是麽?”
蔡希珠再點頭,聽孟長卿又問:“你往前怎不感興趣?”
說到這事,蔡希珠便不願同他說實話了。
她并非是往前不感興趣,而是蔡裕一直不願她鑽研醫術,她偷偷看醫書被他發現後,蔡裕直接将它們收入櫃中上了鎖。蔡裕說醫者的手藝不像别的手藝,醫術不精者,隻會害人不淺,她沒有這樣的天賦更吃不了學醫的苦,他不願她行差就錯。
蔡希珠也不明白爲何自己的爹爹換了想法,如今又肯讓她學醫了,但這些父女之間的私事,她自然不願朝外人講。
她隻敷衍孟長卿道:“人的喜好本就是會變的。”
話出口,她忽覺這句話也能一語雙關,便又補了一句:“許多我往前喜愛的東西,這會都不喜愛了。”
孟長卿嘴角微抽。
一時竟不知,是否該慶幸自己曾被她喜愛過。
他自诩一向在女人堆中遊刃有餘,不想竟有一日,面對一個小娘子難以反駁任何。
蔡希珠說完話見孟長卿不再言語,便就又坐了回去,垂目繼續推着自己的藥碾。
她眼睛緊緊盯着藥材不再四處瞟,倒不似在自己家中,而是仿若去了陌生人家中做客。
她手指上的力道重了又重,渾然不覺,這味藥已因她過度碾壓而變得比以往細膩許多。
孟長卿也不走,見蔡希珠回去繼續忙活着,長腿邁了幾步,行去了石桌邊,他也不落座,隻将臀部虛虛靠在桌邊,晃着手中扇子,靜靜看着蔡希珠研磨。
蔡希珠餘光瞧見他杵在那,手下更重了些。
*
這廂的二人一派安靜,而屋内,空氣顯然沉凝了許多。
沈煙寒很快就明白了秦月淮特意讓她進來的原因。
房門關上後,秦月淮朝蔡裕鄭重其事拱手:“秦氏七郎,愉,多謝蔡公救命之恩。”
他忽然說真名,又說救命之恩,沈煙寒雙眸一瞠,一下看向秦月淮。
她不會想不到,昨夜看得分明的,他身上那些新增的猙獰疤痕。
秦月淮若有所覺,依舊彎着腰拱着手,補充:“若非二月被蔡公所救,愉如今早是白骨一堆,蔡公于愉而言,堪是再生父母,請受愉一拜。”
沈煙寒聽到他說這些,一下攥緊了手心。
二月,不正是他消失的時日?原來他是傷重才憑空消失的麽?
沈煙寒盯着秦月淮的溫雅眉眼,眼神從震驚,到心疼,再到怨恨。
他是故意的。
故意不給她個信,也故意帶她來此聽他的道謝。
而蔡裕看着就要行大禮的秦月淮,連忙一把攙扶住他的手肘:“不必跪拜。”
他同時心中生疑:秦七郎本在痊愈時便朝他施過禮道了謝,并且又命人給他送來了豐厚的診金,大可不必冒着被清水村村民識别出如今齊狀元身份的危險,親自來此一趟。
他看了看沈煙寒,不信秦月淮是專程爲了朝她解釋才來的。
蔡裕狐疑間,被他攙住的秦七郎頓了頓,而後直起了身。
他本溫雅的面容一下嚴肅,染了幾分威嚴,氣勢冷冽地直視蔡裕問:“蔡公爲何不能受我跪拜?”
這樣帶着幾分質問的語氣一出,連沈煙寒都察覺出了幾分異樣,她本身聰慧,想起今日秦月淮出現後蔡裕的表現,不由自主想到一種可能。
下一刻,她的猜想就從秦月淮口中得到證實,秦月淮問:“你本就知我的真實身份,是麽?”
沈煙寒瞠目,脫口而出:“這怎可能?”
連她這個日夜相處的枕邊人都不知秦月淮的真實身份,蔡裕不過就在清水村見過秦月淮寥寥幾回而已,又怎可能知曉?
可蔡裕的表情卻太不尋常了,他在聽得秦月淮的問話後,面上的神色發僵,看着秦月淮的眼神十分複雜。
秦月淮繼而笃定道:“蔡公是從汴京來的。你明白沈夫人故去的原委,你清楚知她所服用的藥,是大内的秘密藥方。你還識得我,身份便應是與皇家密切。”
沈煙寒聽着秦月淮的條條分析,心中震驚:小小一個清水村,竟就出現兩位背景複雜的人物。
而蔡裕沉默,沒答話。
秦月淮又道:“若是我沒猜錯,蔡裕并非你的真名,你本姓虞,是前相公、岐國公王圭的外孫婿。李三娘子李珍是你的夫人,李四娘子李清是你的妻妹。而如今的相府夫人王瓊、齊國公夫人王璋,都是你夫人的表姐妹。”
蔡裕深提一口氣。
他是想過秦月淮會猜到他的一些身份,卻沒料到,他早已對他了如指掌。
若是對他如此了解,想必,他爲何離開汴京,他應已經知曉了罷。
這一刻,蔡裕不由心中發沉。
一旁的沈煙寒雖不知汴京的虞家究竟是何等人,但她知道權勢滔天的王家。既然蔡裕是權貴世家王家人的女婿,他爲何要在此隐居?尤其是他還有個視爲眼珠子的蔡希珠,他若是公開身份,就憑着是王家的姻親,蔡希珠的未來豈不是更光明?
她看了眼蔡裕,不解地小聲道:“既是王家姻親,爲何要隐姓埋名?”
秦月淮沒甚笑意地笑一下,幽幽道:“或許是因,他身後背負着深重罪孽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