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風吹着一張明媚的臉,曳地的輕紗裙裾随風揚,裙擺上百花齊放的錦繡時高時低,美人微張豔紅的唇,墨亮如黑曜石的眼珠子帶着殷殷期待看着人,任誰對上這樣的眸光,都舍不得說句重話。
然沈煙寒問完話後,在一旁同樣不理解自家世子爲何突然對沈娘子責難的鄭家下人注視下,手持長劍的郎君三步并作兩步就近到沈煙寒眼前來,用力抓起她手腕,厲聲厲色:“你這東西哪來的?”
“啊!你做什麽?”
沈煙寒先是大驚失色,再随着鄭士凜視線往下看,看他關注的是她手腕上的紅繩,她亦眸中一驚。
這手繩,她竟是着急出門忙到忘取下了。
鄭士凜俨然忽略了自己握着的乃是一個小娘子纖細的手腕,毫無憐惜之情,反而像對付俘虜般,手指力道陡然加重幾分,一臉兇神惡煞:“說話!”
手腕上的巨大疼痛讓沈煙寒一下就喊出了聲:“痛、痛、痛!有話你好好說,别拽着我!”
木槿被鄭士凜的粗魯動作吓得半死,上前猛拍鄭士凜的手臂,“你放開我家娘子!放開!你是誰?還有沒有王法了?你怎能這樣欺負我家娘子?放開她!”
鄭家人這會也已回神,沒再繼續當看客,紛紛上前勸鄭士凜:“世子,這是二少夫人邀請來的沈娘子,你可莫傷人啊。”
鄭士凜微怔,緩緩放開沈煙寒。
他皺着眉打量,沈煙寒揉着手腕狠狠瞪他一眼。
能被鄭家人稱爲“世子”,眉眼還有三分與鄭士宴相似的郎君,隻有鄭家三郎、定遠侯世子鄭士凜一人。
初次見面就被他如此無禮對待,本就心情不悅的沈煙寒當即道:“鄭将軍力能扛鼎,一身正氣,不用在對付金兵,用在對付我一個區區小女子上,誰不歎一聲可惜!”
鄭士凜本駐紮在淮南,大周同大金議和後被高宗召回了臨安府待命,說是另有重任委派,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一個守軍将領被召回中央,數月沒有被安排到其他職位上,說穿了,就是用了個借口被卸了實權罷了。
鄭士凜因此事郁郁不得志,近日可沒少焦躁,鄭家下人們也沒少看他擺臭臉。
而他們沒料到,一向明豔又待人寬和的沈娘子還能這樣語出驚人,這麽一針見血地諷刺,一下就将誰也不敢惹的世子那本就薄得不行的顔面徹底掃沒了。
鄭士凜一噎,心口仿若被一把利刀刺穿,疼得他隻想抽氣。
但他一向不輕易放棄。
他皺着濃眉,依舊一心執着于想要得到答案,指着沈煙寒的手腕又問了一次:“你這東西哪來的?”
自打他的姨父、臨安府通判趙思朝他父親說過,李家寨的某個山匪頭子怕是進了臨安府後,他便一直持續關注着這個事。
他往前在淮河南岸駐紮多年,始終覺得淮河邊的山匪久剿不滅很有蹊跷,幾乎每次計劃出兵去剿,不是遇金兵南下幹擾,便是中央這兒借由糧草物資有限不批準,他早就懷疑那些山匪在臨安府中央處有靠山,這靠山還與金人勾結,卻苦于一直沒查出線索來。
而這沈娘子手腕上的紅繩,他方才細看了,正與他派去李家寨潛伏的人偷出來的一模一樣!
他的人在那消失的李家寨三當家李娩屋中找到了一個藏得很隐蔽的、十分精緻的木匣,他本以爲裏頭是有什麽與外界勾連的重要線索,可拿到手打開一看,裏頭竟是數十根手繩。
那些手繩本身并不算特别,特别的點,在手繩中間打的結上。
這繩結極爲罕見,他派人八方打探幾個月,走訪了上百家繡坊、布坊等處,始終都沒探出個所以然。
他這會看着沈煙寒戴着同樣的稀奇東西,想不懷疑她與那山匪有關系都難。
鄭士凜聲色俱厲,在軍營多年練出的氣勢又凜人,不止給人很強的壓迫感,作爲客人到鄭家來,被主人當着衆目睽睽如此相待,沈煙寒又豈能對他和顔悅色?
她偏不想如他的意,說道:“我的東西從哪裏來,關你鄭三郎何事?你一個郎君,在意小娘子的私物做什麽?”
“你……”
鄭士凜要說的話被沈煙寒無情打斷:“我竟不知鄭世子是這樣粗魯無禮的人。想鄭二哥那般風度翩翩,陸姐姐那樣才華橫溢,常在人前誇自家三弟何等出色,臨安府也說鄭三郎别具一格,我還當鄭三郎是個秀于林的郎君,哪知初初見面,鄭三郎你不禮待客人就罷了,還對人動手動腳,不知禮節。好一個侯府世子,什麽獨領風騷,我看欺人的本事倒是一騎絕塵的。”
鄭士凜臉色一僵。
沈煙寒不依不撓,将被他拽紅拽疼的手腕一下遞到他眼前,“鄭三郎,你說,我說得可對?你說你這種态度與人談話,誰願意回答你的問題?”
雖是位武将,到底也是侯府養出的郎君,這會也察覺自己失禮在先,更重要的是,他确實想打探她腕上這東西的事,鄭士凜能屈能伸,彎腰給沈煙寒拱了個手,說道:“方才是在下失禮了,沈娘子莫怪。”
沈煙寒看得出他的勉強,也皮笑肉不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鄭士凜再一噎。
正事在前,他到底沒跟沈煙寒對着幹,以虛心求教的姿态問她:“敢問沈娘子,你這手繩可是他人贈的?是誰人贈的?”
誰人贈的麽?
除了那位,還會有誰?
昨夜他來過她屋中一趟,她手腕上今早不就平白多了這東西。
可鄭士凜爲何如此關注秦月淮給她的東西?這手繩有什麽特别麽?
沈煙寒心生不解間,垂目去打量自己的手腕,忽然覺得這手繩很是眼熟,尤其這上面打的結,她似乎在哪裏見過……
蓦地,她想到什麽後,眼眸頓時一亮——梁一飛信中捎來後又被秦月淮搶走的,不就與這個一模一樣?
酢漿草結,是原來大周都城汴京城内短暫流行的一種繩結,她也是在走南闖北行商的表姨母齊菡贈給她的介紹配飾的書中見過。
此繩結的打法很是複雜,原先會的人就不多,随着國破家亡,先帝等大批皇室被大金俘虜,汴京又被金人所占,如今這手藝已被列入失傳的行列,隻留有個圖樣和簡介。
而她手腕上這個手繩,并不是梁一飛的那個很舊的那枚,明顯是用的新繩打出來的。
沈煙寒越想,心中的疑團滾得越大。
梁一飛原先那個手繩,是一個被俘虜到大金的公主很看重的物品。
秦月淮給她的這個,是他自己做的麽?他是汴京人士不成?那他怎麽會失傳了的手藝?他當初從她手中奪走手繩,究竟是吃味,還是别有原因?
她本就是個想象力十分豐富的小娘子,一想起秦月淮很可能與什麽公主有關聯,她腦子就嗡嗡作響。
秦月淮說他實際名字是秦愉,那秦愉此人,究竟是誰?
見她光盯着自己的手繩沉默不語,臉色還幾輪變幻,時不時皺眉審視,跟壓根不認識自己的物品般,鄭士凜倒是一時看得有些糊塗了。
他沖沈煙寒催了聲:“沈娘子?”
沈煙寒紋絲不動。
被人忽視,鄭士凜眉目一沉,眼中一下露兇。
一旁的木槿惦記着今日還有不少事情需沈煙寒去處理,見沈煙寒失神,輕輕碰了下她的胳膊,提醒她道:“娘子,鄭世子在等您的話,陸娘子那頭也還等着咱們呢。”
沈煙寒回神,擡眸去看鄭士凜。
而她對上的,是鄭将軍一雙噙滿陰沉兇狠的眸子。
沈煙寒:“……”
這人究竟是什麽毛病,對她這個客人三番五次這般無禮。
沈娘子可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小娘子,一向遇強則強,頓時就微擡了下巴,沖鄭士凜道:“恕我無可奉告。”
話畢,她揚長而去,不再搭理鄭士凜半分。
鄭士凜腳步下意識往前,想要追上去問個清楚,被急忙上前的木槿展開雙臂一攔。
木槿大聲疾呼:“鄭世子,你莫出手傷人!我們娘子是客人啊!”
鄭士凜一頓。
而這時,才見過自家世子如何粗魯對待沈娘子的鄭家下人也附和木槿,勸鄭士凜:“是啊,世子,沈娘子是咱們的客人,又常來府上走動,世子您可莫要沖動,再動手傷人了。”
鄭士凜火冒三丈,急着道:“我哪裏想動手了?”
鄭家下人們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鄭士凜氣笑:“你們這是不信我?不信我的人品不成?”
下人們忙道:
“信的,信的!我們自然信世子您!”
“世子,您千萬息怒。”
沈煙寒聽着身後拉拉扯扯的動靜,腳步邁得更快。
看着沈煙寒不一會就消失在視線裏,耳朵裏又聽着下人們敷衍至極的話,看他們說着話,有人甚至上前拽住了他的袖子,是防備他動手傷人的架勢,鄭士凜隻覺得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木槿看鄭士凜被人纏住,趕忙快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追沈煙寒去了。
外人走後,鄭士凜狠狠甩袖,對着一幫拎不清輕重、幫着外人防他的人們吼了聲“放開”,而後提着自己的長劍,氣勢洶洶地行出了府門。
初升的朝陽灑來,渡了少年郎君滿身,他的步子賣得豪邁,眼中果決,周身好似籠罩着一種勢必要将某些邪惡勢力鏟草除根的光華。
*
沈府這廂,沈煙寒與木槿前腳剛離開,女使夏荷就溜進了沈煙寒的房間。
房門關上,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輕手輕腳地往溫蓉提醒過的方向走,終于是成功找到了溫蓉要她找的碎紙片。
她将一張張細小的碎紙撿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捧到了溫蓉跟前。
溫蓉的貼身女使青圓拼好了碎片,有些不理解:“夫人,您瞧,是大姑娘與姑爺的婚書,怎被撕掉了?”
看着紙上的“秦月淮”三字以及生辰八字,溫蓉冷笑:“自然是因沒用。”
青圓不知溫蓉說的“沒用”是因上面寫的都是假的,理解錯她的意思,道:“如今大姑娘懷了那秦姑爺的孩子,總歸是木已成舟,這婚書确實也沒什麽用。”
溫蓉臉色一沉。
她不悅于兩件事情。
一是本以爲秦月淮失蹤了後,沈煙寒被秦嬉看中了姿色,能進秦相府爲妾幫自己的親女兒搭個橋,哪知她忽然就懷孕了,算是斷了進相府的那條路。
二是,那秦家轉頭上門提親,竟然說的是要娶沈慧進門。她自個就是妾室出身,怎能接受自己唯一的女兒也去受這種委屈?所幸沈固辭自個就婉拒了秦家的媒人,否則真要她去面對王瓊的話,就真難拒絕了。
可那親事拒是拒了,沈慧被秦嬉提親納妾的事還是被人給傳了出去。
一個體體面面的小娘子被人開口納妾,落在旁人眼裏,能是什麽好事情?她不是不知,臨安府中如今好些人背後對她母女二人議論紛紛,堪堪是丢盡了臉面。
偏她在沈固辭跟前抱怨,沈固辭還會用一副無所謂的态度,說什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要管得太多,就順其自然。
溫蓉對此嗤之以鼻。
所謂順其自然,無非是管也不管。
沈固辭這種所謂“不管”,放在兩個女兒身上是不同的意思。
沈煙寒如今凡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就比方做生意來說,她賣了個宅子去開鋪子,沈固辭二話不說一句,壓根對自己的女兒去行商不幹預,并且還主動資助了一筆。她不是看不出來,沈固辭是将齊蘊的那一份,補償到了沈煙寒那裏去。
而對沈慧呢,他是懶得分一些心思,管也不想管。
兩個都是沈家的女兒,卻被如此區别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還是受委屈的那方,溫蓉心中簡直氣不打一出來。
如此,沈慧被人開口納妾的這股委屈,她算來算去,最終是放在了沈煙寒頭上——若不是沈煙寒懷孕,秦嬉又如何會打上沈慧的主意?
而她懷的子嗣,别人不知究竟真實身份如何,她還不知麽?竟還是延慶公主的親外孫,也就是今上的親侄孫,是個真正的皇室血脈。
今上或許見不得親外甥秦七郎在世,畢竟秦七郎本就不該活,但侄孫卻不同了,怎麽也算是他趙家的子嗣。
一想到沈煙寒這孩子落地,往後若是被認祖歸宗,溫蓉不止沒覺得自己會沾光,還會覺得上天不公,好似怎麽都偏愛着齊蘊的孩子。
她朝青圓附耳道:“你去弄一些藥來,以備不時之需。”
*
惠風和暢,豔陽高照。
沈煙寒在鄭府與陸苑聚了半日,又去李家布莊談采購的布料,好不容易忙完了事,臨近傍晚才回了自家的成衣鋪子“錦衣坊”。
木槿抱着一匹布,在她耳邊埋怨:“分明說好了今日送八匹的,我們等了兩個月,統共才給我們兩匹,還有一匹是乙等貨色,這還不說,非說原料漲價收我們甲等貨的錢,可真是欺人太甚!”
沈煙寒若有所思。
木槿的話沒錯,如今布匹的成本越來越高不說,質量是真真堪憂,她的生意能持續下去本就建立在商品具有特别的高質量上,若是原料變差了,勢必會影響客人的回購……
沈煙寒想着突破此局面的辦法,腳步邁上鋪子外頭的台階。
她垂着目看着腳尖,卻見腳尖前出現一雙黑靴。以爲是擋着了客人的路,她忙往一旁走了一步。
令人震驚的是,她左走一步,對方便往左;右走一步,對方也往右。
沈煙寒擡眸看去,見到一身窄袖持劍的少年郎。
鄭士凜出現時在146.147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