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夜幕低垂。
秦月淮躺在南屏山北麓的一處草地上,仰頭看着天上的如織繁星。
他剛從昏迷狀态醒來不久,此刻身子已恢複些許知覺,他自查了一番,渾身上下雖有無數傷口,但好在都并未傷到極爲要緊處,最爲嚴重的傷落在右腿小腿上,腳踝處亦有傷,此刻已腫成了兩個大。
秦月淮抹了下糊住眼的血迹,對着夜空歎息了一聲。
對方的身手一看就是多年來專門養着的個中高手,他們不止武藝超群,還人多勢衆,以多欺少逼他一個毫無準備的人,他能逃生出來實屬不易。即使逃出生天,這會身上還有如此傷口,要行走怕是艱難了。
好在南屏山此處他也算熟悉,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個落腳的地方,一是将傷口處理以免變得更嚴重,更重要的是,讓那些可能會回轉來殺他的人不能再度找到他。
腦中極快思索一番,秦月淮想到了這南屏山最近的落腳地,便是他熟悉的清水村。
他撿來樹枝支撐身子,拖着傷腿緩緩起身,這時候,不由就想起上次腿受傷奄奄一息之時。
自然而然,心中最爲牽挂的,是當時救了自己的自家娘子。
想到自個這會兒突然消失,他那位氣性大的妻子說不準背後如何埋怨他,秦月淮抿了抿唇,再度遺憾地歎了聲。
當下危險四伏,情況又回到了他遇見她之前的狀況,追殺他的人絡繹不絕,他這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回沈煙寒身邊,也不能讓别人察覺到她是他的軟肋,将她置于他的危機中。
他不能去見她,他必須得躲上一陣。
安撫她那點小脾氣,比之讓她受傷而言,簡單多了。
——出于保護沈煙寒的目的,此時的秦月淮如是想,并不知,他的妻子已對他的某些所作所爲恨得牙癢癢。
沈府中,檐角的燈火照着,半明半暗裏,沈煙寒目光如刀,氣勢洶洶。
蔡希珠同木槿背着她幫助了秦月淮,多少心中有愧,壓根不敢直視她,隻能硬着頭皮将秦月淮從住在清水村起就日日服用避子藥的事情朝她一一坦白。
聽完二人的陳述,沈煙寒霎時陷入了一種巨大的失望中。
她沒曾想,最親密的好友、最貼身的女使會一同瞞着她幫助别人,做這樣一件于他們夫妻二人而言極爲私密的事。
更不會想得到,從頭到尾,秦月淮壓根沒想同她孕育子嗣來着。
沈煙寒有些迷茫與恍惚——他這樣做,究竟是爲何?
她同秦月淮,從相識至今日,秦月淮在她跟前一向言聽計從,他從不會違背她的意願做事。
中秋之前,與他簽婚書那一日,她分明就言明得清清楚楚,他們二人各取所需,她負責賺錢養家,他來光大門楣,他彼時答應得那樣爽快,沒有一絲不滿,更何況說,這段時間他和她也早有共識,他們未來會努力創造一個熱鬧非凡的大家族。
生子這件事于她而言極爲重要,幾乎算得上他們婚姻的基石,秦月淮不可能不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那他又爲何,偏偏要在此事上朝她撒謊?
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做事風格素來爲沈煙寒所厭惡,這會兒一想到她心中溫和有禮的秦月淮會有這樣的惡劣品性,沈煙寒覺得呼吸逐步發窒,氣血也在往頭頂直沖。
她的身子有些不可自控地發抖。
黑暗中,自家娘子分明怒意填胸卻并不發火,而是一聲不吭,保持着長時間的沉默,木槿很是擔憂,開口道:“娘子,郎主這樣做,或許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她沒說完,卻見沈煙寒刷地一下轉身,春衫下的裙裾随她的動作揚起,掃落了腳邊的幾朵迎春花。
木槿與蔡希珠同時急忙喊道——
“娘子!”
“皎皎!”
沈煙寒頭也沒回,擲地有聲:“别跟着我!”
她想不通秦月淮所作所爲的原因究竟爲何,索性停止無意義的自我猜測,她要去找到他人,當面問個明明白白!
懷着這樣的目的,沈煙寒徑直去了齊國公府。
見他的,是孟長卿的其中一個貼身侍衛。
侍衛回她:“沈娘子,我家郎君從上午起就辦要事去了,此刻不在府中。”
沈煙寒下意識覺得不可思議。
她的印象中,孟四郎素來潇灑享樂、遊手好閑,即使有些許才情,好似也是爲了同小娘子們笑鬧才有的,他從不進取,自然了,有那樣的皇親身份,他也不需要進取。
這樣含着金湯匙長大的郎君,居然還含辛茹苦地半夜親自出門辦要事?
沈煙寒此刻極想見到秦月淮,也顧不得去揣摩孟長卿究竟辦的什麽事,正要開口再問他的侍衛秦月淮可在孟府,門内不遠就有一道中氣十足的敞亮聲音傳來——
“你們莫送了,都留步罷。”
沈煙寒越過侍衛的肩往後看,見王瓊從内而外笑着行來,她身後是并肩的王璋與齊國公。
三人神色各不相同:王瓊似有好事,眼角眉梢皆有笑意;王璋的關注點則一直在王瓊身上,王瓊話畢,她就關懷答她“夜裏寒涼,大姐可得将馬車捂嚴實一些”;而齊國公,則隻是面無表情地颔了下首。
沒想到一下見到這三人,随着侍衛往側方退下讓路,他們行近前,沈煙寒也從正中間往側方行了一步,持着禮數招呼:“見過齊國公,見過二位夫人。”
聞聲,三人皆擡眸看她。
王璋與齊國公雙雙打量這位貌美的、脊背直挺透着一股自信的小娘子。
齊國公率先想到自己的四兒子幾番在跟前說要娶妻之事,他對孟長卿口中的小娘子好奇,此刻越看沈煙寒,越覺得是那麽回事,正想怎今日的幾樁事都跟孟長卿有關系,卻聽側前方的王瓊道:“沈娘子可真是長袖善舞,沒想到與這國公府上還有交際。”
齊國公看着沈煙寒驚訝地動了下眉。
沈娘子。
不是孟長卿執意要娶的小娘子,卻是梁一飛的前未婚妻、如今秦月淮的妻子,也就是說,是他的表侄兒媳婦。
誠然齊國公是皇族身份,家族的關系網龐大繁雜,并不是一位見一個親戚就會如何激動的人物,但秦月淮那表侄兒既身份特殊,經曆又複雜悲戚,幾方面的原因彙集起來,他對他的感情難免複雜和不同尋常。
因秦月淮緣故,他見沈煙寒不禁就興趣盎然不少,打量的動作幅度不自覺就大了些,甚而面上也挂出了幾分和藹可親的溫和笑意。
王瓊半陰半陽地沖沈煙寒說了那麽一句話,一扭頭,就看到妹夫的這般和煦表現。
王瓊眼中一驚,而後朝王璋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勾唇道:“還當沈娘子是來見誰人呢,沒想到原是來見妹夫的。”
聞言,王璋的雙眸蓦地瞠大,看着沈煙寒的眼中漸漸表現出一種警惕。
這樣好顔色的活色生香的年輕小娘子,與自己的郎君有交情,這還豈能是一樁小事?
齊國公溫和的眼神更是一下凝住,而後變冷,變銳利。
李娩從他的地牢中失蹤,沒看住答應四郎要看住的人,他本就覺得沒甚顔面,本就因有人挑戰他的權威心情不佳,同時經過這些年與王家打交道的經驗,他明白得很,此事能被人得逞定然是因府内有人裏應外合,而這“人”不必多說,一定是一向對其長姐言聽計從的他的妻子無疑。
王家的手竟然明目張膽伸到了他家中,未免也太長了些。
也太不将他放在眼裏了些。
這會王瓊口中還說這種刺耳的意味不明話,齊國公隻是顧念禮數才親自送她出門的行爲倏爾就這麽徹底沒了動力,他沒甚笑意地朗笑了一聲,道:“沈娘子來蔽府,不知是不是你母親有什麽話,要給在我府中的李娘子轉達?”
不等沈煙寒反應,他看向了王璋,直視她道:“可惜了,她人此刻已不在我府上,被人給‘請’走了。”
這話既是替沈煙寒解圍,又是提醒王璋姐妹,他們所行之事,他并非一無所知。
他的話說完,果不其然,王璋的表情就僵硬了不少,對上齊國公透着幾分失望的逼視視線,更是有些不敢對視。
王瓊看着沈煙寒的眼神,也從強者看弱者的一派遊刃有餘,變成了一言難盡。
莫非,這沈娘子,知曉溫蓉同李娩的真實幹系?
沈煙寒自然不清楚。
她反應幾息明白過來“李家娘子”是指那李娩,也就是溫蓉的遠房親戚。她也隻知李娩進臨安府後,就在目的不純地在打探秦月淮,但她聽到齊國公這會的話後,也反應了過來,李娩原來跟這孟府上有交情,再想溫蓉來參加齊國公夫人的壽宴,瞬間就懂了,李娩是同這王璋有關系。
王璋,那就是王家背景。
王瓊和王璋臉色驟變無疑也肯定了她的猜想。
沈煙寒内心閃過一絲溫蓉如何搭上王家這艘大船的懷疑,配合齊國公,回答道:“不知她去了哪裏?”畢竟她也很好奇那李娩的行蹤。
沈煙寒如此上道,齊國公滿足一笑,卻遺憾歎息:“我還不甚清楚。”
他看着王璋故意問:“夫人可知?”
齊國公這般直白,連裝個不知此事的樣子也不再裝,王璋這會又郁悶又心虛,隻能故作鎮定地搖頭。
幾句話這麽一落,将李娩從孟府地牢中偷走的始作俑者王瓊冷下臉,讪讪說了句她回了,便扭頭而去。
看着王瓊遠去的馬車,沈煙寒若有所思。
她猜測着,李娩打探秦月淮,李娩又和王家有幹系,是不是意味着,實則是王家人對秦月淮感興趣?可他們那樣的豪門巨室,爲何對他一個窮書生有興趣?
沈煙寒這般想着時,齊國公朝她開口道:“沈娘子,還煩請随我進門一趟。”
沈煙寒正想進門看看秦月淮是否躲到了這裏來,齊國公這句話正中她的下懷,她便立刻點頭道好。
齊國公再沒看王璋一眼,領着沈煙寒便要進門。
王璋随着二人腳步追了一步,“唉,官人!”
齊國公倒是聞聲一下停了步,轉頭看她。
可不等她再說話,他便問她:“你不回娘家親眼看看李氏是否已被安頓好麽?”
當着外人面,他猝不及防對她如此不留情面地質問,王璋的臉色驟然煞白。
她看着此刻覺得有些陌生的冷漠夫婿,卻見他不給她留分毫顔面,随即又諷刺道:“哦,我怎忘了,也用不着你回,他們自然會派專人來知會你。”
言畢,他冷笑一聲,回身離去。
沈煙寒察覺到齊國公夫妻之間的微妙氣氛,她未立刻提步,而是看一眼齊國公,又看向王璋。
她向來并不敏感于此種别人之間的情緒,卻因溫蓉、李娩、王璋之間她捕捉到的某些信息,對王璋刮目相看,當他們皆異常關注秦月淮時,本能的,沈煙寒将王璋歸于她需要警惕的行列。
王璋本身因齊國公掃她顔面而難堪,被沈煙寒一雙黑亮美麗的眼睛直直盯着,偏沈煙寒個頭生得比她高,燈光迎着她的臉,将她雪白、年輕、豔麗的面容照得光彩奪目,這一刻,不論是沈煙寒毫不畏懼她分毫的自信面容,還是齊國公顯然區别對待她二人的态度,王璋都覺得自己被她襯得黯然失色。
她的面容僵住。
心态有些失了從容。
沈煙寒看出她眼中一下露出的銳利敵意,她毫不回避,且禮尚往來,對王璋警惕之外,眼中生出冷意。
一時間,二人沉默對視,如同仇人見面般。
直到齊國公在不遠處催促:“沈娘子?”
沈煙寒才回了神。
她從善如流,疏離冷漠卻不失禮節地朝王璋施禮道:“我先告辭了。”
小娘子婀娜多姿的身影遠去,跟随齊國公的随侍們退下,大門口靜了下來。
獨留王璋在原地,于冷寒的夜風中怅然若失。
*
與此同時,另一廂的馬車中,與王家二女的心态截然不同,王家長女王瓊看着車廂角落中聽到了方才所有人談話的李娩,冷嗤了一聲,毫不在意道:“他知了又如何?還能上我府中要人不成?”
李娩有些空洞的眼睛緩緩看她,啞聲:“夫人又何必冒險救我?”
“不救?讓你成爲我的把柄不成?”王瓊聲色俱厲,繼而諷刺李娩:“你這般模樣作甚?莫要告訴我,你這會是對當年之事心生了愧疚。”
被王瓊一眼看穿,李娩移開目光,抿唇沉默。
王瓊冷笑一聲,“李娩,木已成舟,一點愧疚不值錢。”
她似是要狠心掐死李娩殘存的一點點希望,說道:“你忠心耿耿對待的那長公主的兒子,死了,我的人殺了。”
李娩眼神一變,半晌後,徹底黯淡下去,閉了目。
*
沈煙寒同齊國公進了門,沒聽到秦月淮的消息,反而聽齊國公說:“還煩請沈娘子你将這書給秦七郎帶回去。”
沈煙寒心中因這句話意味着秦月淮不在孟府失落,手中接過一本泛黃的書冊。她不解問道:“這是誰人的物件?”
齊國公:“你交給他,他識得的。”
本想今天就重逢,寫不到了,還是下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