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夜半,萬簌俱寂,隻孟府地牢的石壁上時不時傳來鞭子抽打皮肉的回響,間或還有婦人禁受不住疼痛而溢出口的慘叫。
昏黃的火光跳躍,将秦月淮顫抖的高挺身影投射到牆壁上。
這一回,李娩終是看清了秦七郎的模樣。
然而她震驚的眼神并未換來秦月淮的半分心軟。
秦七郎正被無邊無際的傷痛裹挾着,活這近二十年來,頭一回殘忍至此,朝一位婦人施刑。
孟長卿拉了拉他的胳膊,“走罷,說了打三十二鞭,他們定會打夠的。”
秦月淮紋絲不動,眼神空洞。
三十二……
正是她母親去世時的大好年華。
比起這三十二鞭來,她母親在汴京近郊的大金軍營、在苦寒的異國他鄉受的苦,才是真正錐心刺骨的苦。
他都不敢想,被自個的父親當做犧牲品奉獻出去,從此永遠遠離夫婿與子女,她是如何痛徹心扉;更不敢想象,她被囚于他人的院落,直至死去也知沒有機會回鄉,又是何等絕望……
秦月淮滾了滾喉結,掩下洶湧的淚意,低聲對孟長卿:“你先去。”
孟長卿作罷,在鞭笞聲聲中,同齊國公一同從地牢走出來。
齊國公思忖半晌,終是停步,側頭問孟長卿:“他是……延慶的兒子?”
他父親齊國公何許人也,根本不需要他說任何,秦月淮姓秦,李娩是延慶長公主的貼身女使,延慶長公主的驸馬便是原汴京赫赫有名的秦家,答案顯而易見,孟長卿自知沒必要隐瞞,點了點頭。
齊國公眼神一定。
猜到是一回事,真正确認又是另外一回事。
從兒子口中聽到親表妹延慶長公主的子嗣還尚留在人間,齊國公心裏是說不清的震驚。震驚之餘,想起秦家全家或被流放或被斬殺的遭遇,又生疑惑:“他這些年,是在你的助力下才生存下來的麽?”
孟長卿定定看着他父親,相信其父一向善良的人品,絕不會出賣秦月淮,如實答道:“不是,我也是抓到李氏那日才知他身份。”
齊國公果然動容,沉默須臾後,歎息:“那他一個孤兒,過的是怎樣的艱難日子……”
看着齊國公眼中明晃晃的憐惜之情,孟長卿知時機正好,肅聲道:“表姑母當年被李氏陷害,背後另有其人。”
齊國公當即問:“誰?”
孟長卿張了張嘴,而後闆着臉,眼眸沉沉,隻是沉默不語地看着他父親,一副難以啓齒。
彼時在汴京,能有能力牽動宮裏人的家族不多,加之兒子還有這樣欲說還休的表情,心有所感,齊國公對上孟長卿對視半晌後,猜到他兒子的暗示,難免眼神有點變。
他猶豫着,擡手臂指向自己寝屋的方向,剛指上,就見孟長卿重重點了點頭。
齊國公呼吸一窒。
孟長卿諷刺地扯了下唇,又道:“早朝上說的事兒,爹爹心中明鏡似的。再這麽下去,大金人往後豈止來占領我們半部江山,怕是整個大周都會被吞并了去了。到時候,别說像表姑母那樣的皇室女,就是平民百姓,又有幾人躲得過?”
齊國公不可能聽不出來孟長卿的言外之意。
高宗曆來性子軟和,敢這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跟敵國說議和就議和,說到底,并非是一意孤行,而是朝中某些人給他支持和勇氣,他們替高宗找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借由成全他的孝心,派人北去,偷偷摸摸地成了件要事。
這件事中,說沒有王家的鼎力支持,那是騙人的鬼話。
看齊國公神色凝重,是聽進去了他的話,孟長卿又趁熱打鐵道:“爹爹在大是大非跟前從來不糊塗,我們同大金既有國仇,也有家恨,不會因某些人是姻親關系,任其胡作非爲的罷?”
齊國公半虛了下眼睛,直白拆穿耍小聰明的兒子:“你小子莫給我戴高帽子。要我做甚,直說。”
終于等到了父親的這句話,孟長卿心頭一松。
他摸了摸鼻尖,說道:“聽聞大姨夫家的表弟失蹤了。”
齊國公一驚,“秦嬉發生了何事?”
孟長卿搖頭,“不是這個。”
齊國公強作鎮靜:“不是這個?”
孟長卿笑,“梁一飛是誰的親生兒子,這又不是什麽秘密。”
齊國公:“你又如何知曉梁一飛失蹤了?”
“秦表弟說的。”孟長卿如實道,“我進你的門前,他有一句話,叫我将梁一飛失蹤是暮論所爲的事告訴你。”
“秦表弟”三字,無疑是在提醒齊國公,秦月淮是他真正的皇族親戚了。
秦月淮的這句話有兩個信息:梁一飛失蹤;此事是王家姻親、大使暮論所爲。
沈煙寒不知,秦七郎這樣聰慧的郎君,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在她将信紙兩面都快速展示時,秦月淮再是氣血沖頭,依舊冷靜,将整封信的内容看了七七八八,提取了關鍵信息爲他的事所用。
這不,就用上了。
齊國公看着孟長卿道:“此事當真?”
孟長卿當即點頭,“千真萬确!梁一飛有信回來,給了他的前未婚妻,沈家娘子。”
在齊國公發問之前,他迅速補充沈煙寒與秦月淮的關系:“沈娘子如今是秦表弟的妻子。”
幾人的幹系雖彎彎繞繞,齊國公卻聽得很明白孟長卿幾句話的意思,無非是在證明梁一飛的事是真的。
王家的關系網中,如今最位高權重的,非宰相秦桧莫屬。王家出手陷害秦桧唯一的親生兒子,秦桧不會善罷甘休。
秦月淮帶話給他,實則是一個請求:借力打力。
他沉默片刻,終于做決定道:“我這就去你姨夫家一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