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内,血性方剛的學子們如燒開了的油鍋,一下沸騰。
他們紛紛聚集,一早就現身于大内南門的長街上,着單衣,赤雙足,披頭散發,用這樣影射同胞在大金人手中曾遭受屈辱的行動,對朝廷與敵國簽訂議和協議的舉措表示強烈反對。
如此刺目一幕落入上朝的臣工眼裏,這日的早朝俨然成了一場集市,衆人吵得不可開交。
與被罷了的宰相章浚一樣,主戰事的官員們情緒激昂,大失所望,嚴厲批評使臣議和的行爲。
其中,新任兵部侍郎虞允文最是直白。
他捶胸頓足,撕心裂肺地吼道:“寡廉鮮恥!寡廉鮮恥!這些人幹的可算得上人事?說是去迎梓宮,結果卻是去舔着臉朝人奉上金銀财寶,真是丢人,丢人至極!”
“我們的同胞在金人手中受的是何等屈辱,他們怎敢忘記!怎敢忘!”
“要我說,他們就不是忘了,而是居心叵測,是存了心!存了心在金人跟前丢咱們大周人的臉,存了心要将咱們官家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句句看着是在罵使臣,但任憑誰心裏也清楚,沒有高宗趙猷的默許,這些使者不敢如此膽大包天。
虞允文每罵出一句,趙猷便顯而易見面沉一分。
尤其聽到“恥辱柱”三字時,他更是臉色霎變,如鲠在喉。
沒有一個帝王希望自己在史書上留下的評論是“恥辱”,更何況,當年他得這個皇位也是因勤王救駕時臨時變了主意才成功的。雖有諸多臣子替他找借口當初情勢所逼,即使過去十二年,但他心底到底是有根刺在,最怕人說他這位置得來的名不正言不順。
試問,一個極爲在意别人對自己如何評價的帝王,此時此刻能從臣子意有所指的聲讨聲中,當真能對自己示意使者的所作所爲生出悔意嗎?
怎可能呢!
虞允文口中一刻不停蹦出的話字字戳心,趙猷聽着,心中真正悔的是,當初貶了章浚後他出于那麽一絲絲慚愧,破例将這位章浚的門生提拔到了中央任職。
真性情的虞允文吹胡子瞪眼時,皇位上的趙猷頻頻看向殿中的心腹。
他這時極爲渴望誰及時出手,勒住虞允文這匹正發瘋的“瘋馬”的缰繩。
很快,深谙帝王自尊心的王季、秦桧之流便接收到了這點求助的訊息。
秦桧往右後方微微側了下身。
梁文昌立刻上前一步,駁虞允文道:“金人一向貪得無厭,以如此苛刻條件才肯交予我方太上的梓宮,王學士等人又能有何法子?再說了,能迎接太後平安歸來,是我大周之莫大的福氣!百事以孝爲先,學士等人也是爲了成全官家的孝心才會被金人所逼簽訂協議。”
“呵,當真可笑!”
沒等虞允文再開口,大殿之中就有人冷笑了一聲。
衆人聞聲看去,不由面面相觑——這冷笑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定遠侯鄭钰的兒子鄭士凜。
鄭家一門在臨安府中一向得人尊敬,地位舉足輕重,不僅是因有定遠侯這個皇親,更是因鄭家年輕一輩人才輩出。鄭大郎與鄭二郎是才情并茂的文臣,是遠近出了名的翩翩佳公子,而眼前這位定遠侯世子、鄭家排行第三的郎君,則是年紀輕輕便戰功彪炳的一名武将。
武将不如文臣委婉,鄭士凜這一聲真性情的表現本身無甚奇怪,可非同尋常的是,對象是梁文昌。
臨安府誰都知曉,這梁家三郎梁一飛與鄭家娘子鄭玉婷定下了一門親,鄭梁兩家可是即将真正結親的親家,鄭士凜一個小輩,卻當衆給梁三郎的父親難堪,屬實是沒給甚顔面了。
這樣一來,衆人就不由開始猜測:鄭三郎爲何如此?是否是定遠侯授意的?若是定遠侯授意,定遠侯此舉,又是什麽個意思?
他們看向定遠侯,定遠侯壓根沒有要制止鄭士凜的态度,且表情還分毫未動,垂目不語,大有由着鄭士凜言語的架勢。
衆人愈發覺得蹊跷。
他人心中的彎彎繞繞,鄭士凜又豈能一無所知?然而,他這個舉動屬實也是故意爲之。
對于梁家于公于私上的所作所爲,他甚是不滿。
冷笑之後,他甚至更進一步,嘲諷梁文昌道:“這種不着調的鬼話,也就能騙一騙三歲稚童!”
梁文昌臉色難看,斜視着怒目橫對他的少年郎君鄭士凜,持着文臣的體面,提唇道:“鄭将軍何出狂言?”
鄭士凜看着他,不疾不徐:“王學士他們可是帶着金銀珠寶前去出使的,這臨安府誰人不知?是金人逼迫着他們舔着臉去的麽?是金人逼迫着他們上趕着送錢送物的麽?”
“你……”
梁文昌剛吐出一個字,鄭士凜就朝他抛出了緻命一擊:“這些一條又一條的理由,梁侍郎在這臨安府又是如何知曉的?莫非是梁三郎千裏傳音?”
“梁三郎”三字一出,不止梁文昌,連秦桧也沒繃住臉,倏爾變了神色。可縱然他再想維護自己的親兒子,到底在朝堂上不好表現得太過。
鄭士凜說到梁一飛,梁文昌自然明白梁一飛是使團的護衛統領,此刻自個若再維護隻會弄巧成拙,幹脆就閉了嘴。
這場早朝,最終以主戰的臣工們一通激昂的發洩,梁文昌等人被噎得啞口無言而結束。
下朝後,衆人出了太和殿,孟長卿幾步追上鄭士凜,折扇敲了下他的肩,“何時回來的?”
鄭士凜回身,見是自小熟悉的遠房表哥,朝孟長卿施個了禮,喚了聲“表哥”,“三日前。”
孟長卿問:“怎一回來就這般苦大仇深?親家公都要怼上幾句。”
鄭士凜看了看四周,見人群漸散,便朝孟長卿直白道:“我字字發自肺腑!表哥可知爲了同金人議和,如今有多少我這樣的武将被召回臨安?邊境的危機随時會再現,這些個人竟還替那些懦夫找借口,我氣不過罷了!”
孟長卿笑了笑,沒再說話。
他在外人跟前的形象一向是個遊手好閑的纨绔子弟,輕易并不去議論高宗的時政。對議和一事的失望、對外祖王家甚至他母親在其中參與的懷疑,全數被他一絲不苟藏在心底,從不對外表現出分毫。
這時候,孟四郎發自肺腑,更深刻地體會到了,爲何他的好友秦七一向情緒深不可露。
未經曆重大之事,沒有人會習慣無緣無故沉默。
孟長卿這廂正兀自心中感慨時,鄭士凜看着前方幾步遠梁文昌的背影,故意高聲道:“表哥可莫說什麽親家公,梁家與我們鄭家親事沒真正成,算不得什麽親家!”
孟長卿一詫,好整以暇反問:“以你這意思,這事還會有什麽變數?”
鄭士凜腳步一停,負手在背,眺望着遠方,眼含怒火道:“我鄭家人可不是那等任由别人欺負之徒!梁家與我家定親後卻遲遲不來請期,已是對我們無禮。不止如此,我還聽聞說,那梁三郎出城前還巴巴去見了别家的一位小娘子,說是她喜愛的小娘子來着。”
他冷笑一聲,毫不掩飾對梁一飛的不滿:“吃着碗裏的,還看着鍋裏的,誰給他的臉?”
此話一出,孟長卿恍然大悟,原來鄭士凜今日的火,還有一股,是來自替胞妹鄭玉婷打抱不平的。
孟長卿用折扇拍他的肩,笑道:“你多慮了,他二人根本沒可能。”
鄭士凜看着他不接話,顯然不如何相信他。
好歹梁一飛是他的親表弟,孟長卿便又自顧自道:“要我說,梁三郎性情中人,要是他一下就對前未婚妻恨之入骨,豈不是說明他薄情寡義?”
鄭士凜提眉,詫異道:“前未婚妻?”
孟長卿笑:“可不是麽?好歹定親過一場,一時難忘前塵往事也是人之常情。你家的小娘子和梁三郎都行了半數婚禮了,你這麽替她作主,大有要将此事作廢的做派,你可問過她,她是否願意你如此?”
“這……”
“你就是瞎操心。好了,走,陪我吃酒去!”孟長卿伸手勾住鄭士凜的肩就往前走,“再說了,你說的那位小娘子的性子我了解一二,不可能吃回頭草。她已是嫁了人有了人家的,根本不會給旁的郎君機會。”
鄭士凜濃眉一蹙,更震驚了,“什麽?梁三郎心心念念的小娘子,還是個嫁了人的?”
“不行麽?”孟長卿無所謂地反問道。
這話屬實是有悖倫理。
鄭士凜面色難堪,“當然不行!堂堂正正之人豈能觊觎他人之婦?這不是小人做派麽?”
鄭士凜自小爲人較真,孟長卿懶得跟他再你來我往地較勁,拉着他走,“走了,走了,吃點酒消消氣。”
兩個郎君拉拉扯扯着消失在宮門。
此刻的鄭士凜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未來有一日,他也會成爲他口中所謂的“小人”。
*
春風拂新柳,迎春花燦開。
沈煙寒正坐在沈家水榭的石桌旁,手中拿着書本,抽查秦七郎的學問。
溫蓉的那位一心要見秦月淮的親戚無緣無故地消失,她總覺得有幾分蹊跷,覺得溫蓉該是背後在做些小動作,她想着近水樓台留在沈府多觀察,加之上元之後秦月淮舊病複發又體弱了些,因而,搬去新家之事按原計劃往後推了些,夫妻二人此刻依舊住在沈府中。
不得不說,自從去歲臘月秦月淮開始自發刻苦後,他的學問長進是越來越大。
沈煙寒對此很是滿意。
但抱着不能讓秦月淮驕傲自滿的心态,表面上,她并不展示出對他的進步如何喜悅,即使接連抽查了十來個問題,秦月淮都能基本正确地說出其中的釋意來,她依舊闆着臉,雞蛋裏挑骨頭,指摘秦月淮在某些地方總重複犯錯。
好在秦月淮心态極好,一心虛心求救,即使沈煙寒這個“老師”着實嚴厲,抓的好些都隻是細枝末節的地方,他依舊表示:“娘子說得對,是我自己學業不精,還不夠努力,回頭我定多背一背這些處。”
他如此看得懂臉色,如此聽話,沈煙寒更是滿意這個夫婿了。
沈煙寒嬌嬌地瞪他一眼,“你知道就好!好了,最後一個問題了,我看看考你哪個。”
秦月淮抿唇微微笑,心中想,若不是沈煙寒時不時竄到他跟前,又是抽查學問,又是督促他專心,實則是多番打擾了他,他能學的東西更多更快來着。
可他心中享受且貪戀沈煙寒的這種關懷,舍不得與沈煙寒說實話。
他盯着側顔美豔無雙的妻子,滿足地勾了勾唇。
倏爾,一個人影出現在餘光中,秦月淮收了心神,轉臉看。
沈煙寒此時垂着長睫,一邊眼睛看着書上的字,一邊開始心猿意馬:秦月淮有如此重大的長進,這回科考,說不準還真有金榜題名的機會。到那時候名單上有他的話,她該如何慶祝呢?要大擺酒席麽?
她出神時,空中飄來一道熟悉的低沉溫和男聲:“皎皎。”
沈煙寒捏書的手指一動不動,對秦月淮的呼喚置若罔聞。
秦月淮伸手,去拿她手中的書,“皎皎。”
手中一空,沈煙寒擡頭,眼眸裏還有失神後的茫然,“啊?什麽?你叫我?”
秦月淮溫和地看着她,手朝外一指,“你弟弟來了。”
沈煙寒轉臉看,果真見到前來的沈毓。
沈毓緩緩走上前來,直直站在了沈煙寒跟前。
沉默地與四歲半的小郎君對視幾息,沈煙寒沉着臉,既不想與小孩子計較,又想起往前沈毓嘲笑她“落湯雞”的那回場景,雖說是童言無忌,但着實也傷她的人心。
沈煙寒沒好氣,問沈毓:“你找我做什麽?”
她面色沉沉,說話又一下大聲,沈毓畢竟年幼,被她這樣的氣勢吓得瑟縮了一下肩,下意識往秦月淮的方向躲,聲音有些怯:“大姐姐,我想放一下你的錦鯉紙鸢。”
“不行!”沈煙寒果斷拒絕,“你自己不是有自己的麽?爲什麽要用我的?”
“我的壞了。”沈毓答道。
“壞了就重新做啊,總盯着别人的東西做什麽。”
沈煙寒并不願割舍自己的漂亮玩意,那錦鯉被秦月淮畫得當真活靈活現,入了天空,風一吹,就像遊在水裏一般,自在逍遙。
“二姐和娘她們都不在,沒人給我做。”沈毓說,面上顯而易見有委屈。
秦月淮收拾着書本的指尖微頓了下,溫蓉和沈慧這是又出去找李娩了。
沈煙寒鼓着腮幫子,沒有被沈毓臉上的表情打動,立刻就又想到了拒絕的話:“叫你的仆從給你做,我的紙鸢不外借。”
她一向是說一不二,又在秦月淮這樣的郎君跟前耀武揚威慣了,這會被四歲的小郎君纏,長久沒與小孩子相處,一時都沒有多幾分耐心。
歸根結底,本質上,沈煙寒也不是一個溫柔細緻的小娘子。
姐弟二人爲了個紙鸢大眼對小眼,無端幼稚,一旁的秦月淮輕咳了一聲,正準備居中緩和一下氣氛,豈料,沈毓被沈煙寒接連拒絕,還被她兇,到底繃不住心态,哇一下就哭了出來。
這一下,沈煙寒更是心煩氣躁,一下站起身:“你一個男子漢,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做什麽?”
沈毓被她這看着兇狠的動作一吓,往秦月淮身上撲,哇哇大叫:“啊,你不要打我!我不借了!”
沈煙寒看着撲到秦月淮懷中的小郎君,一頭霧水,“我哪有想打你?”
“你有!你就有!”沈毓抽泣的空隙中,還扭頭回來大聲控訴。
沈煙寒被冤枉,徹底沉了臉,伸手就拉沈毓,“你不講理,你給我下來,我沒有想打你!”
她一扯,沈毓哭得更兇;沈煙寒見不得沈毓将眼淚鼻涕往秦月淮的前襟抹,這衣裳是她花了不少心思才給秦月淮做出來的新衣,手上的力就更大了一些。
姐弟二人互相不讓彼此,情況就陷入了惡性循環。
秦月淮一邊伸手,往沈毓後背拍,以做安扶,一邊牽住沈煙寒拉沈毓的手腕,柔聲:“好了,讓他哭會就好。”
焦躁的沈煙寒一怔,看秦月淮,對上他眼中柔出水的神色,心中的火都消了幾分。在秦月淮往外拉她手腕的,她就勢漸漸縮了手。
沈煙寒看着秦月淮熟練地安撫懷中小郎君,溫柔得不像話,她意外無比,心思幾輪變幻,她終是開口問他:“你可是曾生育過孩子?”
秦月淮:“……”
我回歸了!!!前兩章我修了下,加了好些字,大結構沒變,補充了一些情節和細節,有興趣可以回去看看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