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的人快馬加鞭出了臨安府,一路往北追,可他們一路追來沒見到任何人影,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正面遇到一輛往南駛來的馬車。
他們停下腳步,狐疑間,見孟長卿坐在車轅上親自驅馬。
秦府的人自然識得這位郎君,秦桧的貼身随從道:“不想在此遇上四郎君,四郎君怎會這麽淋着雨趁夜趕路?”
孟長卿大大方方道:“出城接個人。”
秦桧的人往孟長卿的身後看,那馬車很是樸素,身後還跟着兩匹駿馬,如何看如何透着蹊跷。
迎上對方探究的眼神,孟長卿毫不慌亂,而是漫不經心反問:“你們這又是去哪?”
那人道:“我們奉夫人的命,去請個人。”
“誰?”
“一位婦人,夫人說想必也是驅馬車走的。”對方試探道,“四郎君可見過?”
“不曾。”孟長卿似笑非笑道,“那你們去請罷,我回了。”
說完,也不等對方言語,“駕”一聲,孟長卿驅車揚長而去。
孟長卿走後,秦桧的貼身随從靜靜看着他離去的方向片刻,擡手朝手下人一招呼,“回去!”
手下人猶豫問:“俞哥可是覺得那李氏就在孟四郎的車内?”
俞哥點頭。
一衆人遠遠跟着孟長卿的馬車。
車廂内,秦月淮閉着目,李娩看他側影半晌,開口道:“七郎,你爲何不殺我?”
秦月淮并不答話。
他是想即刻殺了她,見她的第一眼,他心腔就騰騰燃燒着一把怒火,燒痛得五髒六腑生痛。
他不是沒懷疑過李娩當初的動機,畢竟能允許汴京府尹将他母親帶走的人不多,他數來數去,隻能數到他外祖父身上。
原以爲李娩受命于他外祖父,是因政治需要,他外祖父不惜犧牲自己的親生女兒而已,可随着李娩吐露的信息越多,知悉背後還有人插手,又如他預料的那樣,是王家從中作梗,他并不因自己算無遺策而如何開懷,相反,背脊骨涼冰透徹。
這意味着,十幾年前,當初真正謀害秦家上下百餘人的勢力,必有王家參與。
王家。
這又是怎樣的世家大族!
不論是他外祖父時期,還是如今他舅舅的新朝建立後,王家的勢力就從未薄弱過。如今還有秦桧這個姑爺,有一系列出使大金的王家姻親,甚至還有,如今正在他舅舅跟前深受重用的王季……方方面面皆有人維護其權勢,要掰倒了去,談何容易?
秦月淮默默攥緊袖中拳。
再難,他也得迎難而上。
春試他定要奪得頭籌,他一定要入仕,一定要深入權利中心!
隻是,他這張極像母親的臉,又該如何僞裝……
寂靜無聲中,見秦月淮并不搭理她,李娩複又緩緩道:“世子,我知你一向心善……”
她想打的感情牌才開了個頭,秦月淮手邊的利劍就閃了個寒光,瞬息之間,劍尖便直指着她的口鼻,殺氣騰騰。
秦月淮冷聲:“你想試試無舌之痛,我大可成全。”
他頓一下,諷道:“你口中所謂的世子,早就不存于世。”
他一副前程往事皆已割舍的做派,李娩看他沉寂地坐在車中,袍擺皆是髒污,他似乎也沒如何察覺,與他往前很有潔癖的作派大有不同,她再一次感覺到秦七郎身上的變化。
但她依舊堅定相信,秦七郎的本色不變,他依舊善良,否則,又怎會在最後一刻饒過了她?
終得清靜,秦月淮收劍,面具下的薄唇抿緊。
饒是他再恨李娩,也明白,此人不過是别人棋局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隻不過,這枚棋子身上有他母親的影子,有他年少的記憶,更有他不敢忘卻的恥辱記憶。
他很想殺她,卻必須再忍。留着她,既是提醒他,他身負家族重任,時刻不能松懈,更是要以備後續之需。
秦月淮心中百感交集,覺出悲涼。
在這一刻,他前所未有、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的皎皎身旁,擁她在懷中,看她嬌俏動人地笑,聽她清脆喚他七郎。
沈煙寒有一種,能将他糟心的情緒輕而易舉地轉化成愉悅的神奇力量。
她那樣樂觀,那樣美好。
*
秦桧的人跟着孟長卿的馬車,一直跟到他駕車進了齊國公府才作罷。
孟長卿将李娩帶到齊國公跟前,他并不朝自己的父親隐瞞李娩身份,将李娩當初如何居中陷害延慶長公主的事朝齊國公說了個大概。
齊國公是延慶長公主的親表哥,聽聞此事後氣憤填膺,走上前,頗失風度地一腳将李娩踹翻在地,而後黑沉着臉朝孟長卿道:“知道了,人我會派人看守着。”
孟長卿繼續:“爹爹務必謹記,任憑誰人問你要她,也莫要給。”
齊國公爲孟長卿的這句話皺了皺眉,一時看不明白自己兒子爲何有這樣的謹慎和警惕,但對上孟長卿一雙極爲認真的眼,他點頭承諾:“你放心。”
孟長卿松一口氣。
秦月淮說得不錯,這臨安府中,王家真不敢惹的,他孟家算得上其一。将李娩放在孟家,就落在他父親眼皮子底下,哪怕他母親知曉此事,也不敢朝他父親要人。
如此,才能使他秦七放心。
這一晚,先是見到李家李二那厮對蔡希珠的肮髒行徑,再是見到剛展露真實身份的兄弟的疤痕,孟四郎心中如有巨石壓制,沉甸甸的。
與齊國公說完事,他繃着下颚就轉身。
齊國公鮮少見他這樣将情緒直接挂在臉上,驚詫之餘,又覺出有些不簡單,便問他:“都這個時辰了,你這會還要出府去?”
孟長卿背着他嗯了聲。
“你去哪?見誰?”
孟長卿停步,轉身回來看着他父親,絲毫不避諱:“見我要娶的人。”
齊國公不安道:“誰家的?”
“爹爹,不管是哪家的,她都是我要娶的人。”
孟長卿離去之後,齊國公看着他的背影沉思。
這個兒子勢在必得的樣子,當真與幾年前大不相同了,往前他還能聽得近他母親的話,終是沒将那花樓的女子領進門,而如今這架勢,保不準當真不管不顧……
倏爾,齊國公思緒一頓,神色窒了瞬。
兒子今日的謹慎和警惕,莫不是,是因他的母親?
*
出了蔡希珠的屋子就再沒見自家夫婿,沈煙寒不由憂心忡忡。
不過憂心歸憂心,她也沒委屈自己,等了許久不見秦月淮,沈煙寒自顧自睡了。
次日天亮,晚歸的秦月淮掀被鑽進被窩,從後摟住沈煙寒的腰,将她緊緊抱在懷中。
回到沈煙寒身邊時,他心弦很快就松懈下,眼中的厲色蕩然無存,再沒有半分夜裏持劍砍殺的煞氣。他覺得自己像極了一位穿梭于沙漠的疲憊旅人,終于找到一汪水源,得以歇下來享用甘泉。
心中一暖,秦月淮便将鼻尖貼在沈煙寒後脖頸上,聞着她身上甜融的馨香,手指探入衣衫中,一下接一下地輕輕摩挲她的肌膚。
沈煙寒被他弄醒,迷迷糊糊問:“你去哪了?出去了麽?”
“嗯,同孟四回了一趟孟府。”他避重就輕道。
“半夜去人家中作甚?”
“借些書看。”
聽聞這話,沈煙寒驚得睜開了眼。
她轉過身,正對秦月淮,眼中驚喜與狐疑并存,“你爲了學業廢寝忘食?”
面對沈煙寒的懷疑,秦月淮面不改色,他點頭,理由信手拈來:“再是并不聰慧,我也想笨鳥先飛。昨夜知你憂心好友,想必要睡在她屋中,所以我便出去借書了。”
他反問一句:“皎皎,你難道不喜歡我如此麽?”
“自然喜歡啊。”沈煙寒脫口而出。
她對秦月淮的上進很是滿意,可轉念就品出了某些不同尋常。
一些冒出的念頭讓她頭腦興奮,睡意被沖刷不少,她撐起半側身子,居高看秦月淮,眼睛冒出一抹精光,說道:“不對啊,你說珠珠遭人算計,她又是我十分看重的姐妹,你還有心思同孟四郎回府選書,你還有沒有心?”
秦月淮一噎,目光飄忽一下。
沈煙寒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凝視他,再問:“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秦月淮被她這模樣看得逐步心生疑惑:她鼻子一向靈敏,莫非聞出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可他分明回蘭苑後先去沐了浴,洗得尤爲仔細……
秦月淮心中茫然,開始思索若被沈煙寒追問後的借口時,隻見沈煙寒頭指擡起他的下巴,瞪大眼睛,兇狠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珠珠身上的真相?”
秦月淮一愣,她原是這樣想。
他踟蹰一下,微微笑着,緩緩告訴她:“我先前因擔憂你說服不了蔡娘子,就守在外頭沒有走,不小心聽到了你們的談話,知悉她無礙後,才與孟子簡走了。”
“是麽?”沈煙寒将信将疑,“你耳力有這麽好?隔着牆壁還能聽到我們的談話。”
自然是他猜的。
蔡希珠或許不會與旁人說道,但絕不會朝她最要好的、最擔憂她的好友沈煙寒隐瞞真相。事實也證明,他猜得沒錯不是。
秦月淮笑着撒謊:“剛好她那窗戶開了條縫。”
日光通過窗牖照來,光影照入紗帳内,沈煙寒明亮的眼眸如噙着兩湖秋水,倒影着天光,秦月淮挪了挪手,勾住沈煙寒的腰,往他身上壓下,“她無事真是幸事,再睡會罷。”
床榻因他的動作“吱呀”了一聲,沈煙寒靠近他身子,面容因睡夢初醒而微微泛着一抹紅,她被秦月淮突然壓她的動作弄得呼了聲“哎呀”,聲色嬌嬌,微喘着氣。
四目相對,沈煙寒捕捉到了郎君眼中的一簇幽火。
她脫口而出:“我又這般眼神,想做什麽?”
“……”秦月淮啞然失笑。
他不過是被她婉轉低回的音兒鬧得黯了下眼神,這小娘子就根本不打算當作沒察覺,話問得如此直白。
他幹澀道:“沒想做什麽。”
沈煙寒鼓了鼓臉,被這事一提醒,蓦地問道:“如若有朝一日,我也跟珠珠一樣被歹人盯上,卻沒有她那般好運氣,最後……被人那樣、那樣,你會嫌棄我麽?你還會留在我身邊麽?會棄我如敝履麽?”
秦月淮有些詫異,他眼眸輕擡,入眼的便是小娘子一對極爲認真的黑亮眼珠子。
從他的角度看,距離近在咫尺,即便是不施粉黛,也絲毫不影響她的美貌,正如孟四戲谑她的那樣,他這一娶,就娶到了臨安府出了名的數一數二的貌美小娘子。
更何況她的美,又豈在外貌?他喜愛她、欣賞她的地方,從來不是源于外表。
佳人如斯,得之是他的幸運,何談嫌棄?怎會舍棄?
“不會。”他答得認真。
沈煙寒眉目舒展,翹着嘴角道:“量你也不敢。”
秦月淮笑笑,“可以睡了麽?”
他問的是字面意思,沈煙寒卻不知爲何想岔了去,她側躺在一旁,直直望着秦月淮,眨了兩下眼,大方道:“我不想動了,你來。”
秦七郎渾身一僵,複而輕笑一聲。
他的想法沒錯,沈煙寒這位小娘子就是擅長四兩撥千斤,能輕巧地将他的負面情緒化解了去。
他的心當真一下子就暖了。
将計就計的好一番折騰過後,秦月淮心中的郁結徹底釋放,重新恢複到了溫柔平和的模樣。
他理了理衣裳,嘴角帶着心滿意足的笑,推門而出。
等他許久的楊動終于上前來,悄聲說道:“郎主,成州的奸細有了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