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從頭皮開始由上至下,侵入背脊,帶來難以控制的徹骨涼意。
孟長卿腦中有一瞬空白。
蔡希珠擡眸看了他一眼,極快垂目,去扯了扯劃開一條大縫從而露出中衣顔色的衣衫,又将跑掉了鞋的髒污足衣收回血痕斑斑的裙擺下,抱膝,以一種膽怯、柔弱又自保的姿勢,縮成了小小一團。
孟長卿蹲下身,聲音在抖:“珠珠。”
蔡希珠餘光看見他一身錦衣華服,腰間玉飾琳琅,高雅淡香随他靠近的動作而襲入鼻尖,她鼻中一酸。
此刻的她,忽然厭倦自己被卷入這種高門大族之間。從李家豪拿出孟長卿給她的信的那一刻,她就知,她掉進了李家人設的陷阱中。不論是李家還是孟家,高門大戶人家向來複雜,他們勾心鬥角,他們高高在上,對她這樣的升鬥小民,隻有逢場作戲,隻有百般利用。
她覺得厭惡。
蔡希珠尖叫一聲,身子一個勁往後退,聲音裏皆是恐懼:“你别過來!你别過來!不要!不要!不要碰我!”
孟長卿眼眶變赤,心中撕痛萬分,隻想将她抱入懷中,然而蔡希珠此刻對人的觸碰如此抵觸,渾身都在發抖,他便知,他再靠近隻會弄巧成拙,隻會讓她愈發崩潰。
他站起身,扭頭回去,陰沉眼神看向李家兩位表弟,一向拿在手中有一搭沒一搭敲的折扇被緩緩舉起,正對着李家豪和李澤錦,聲音裏壓着暗裏已洶湧澎湃的情緒:“誰幹的?”
一旁的秦月淮若有所思。
若他方才沒看錯的話,蔡希珠的手指甲與指縫中有幹涸的血痕,袖口還沾有一些粉末。
這兩個線索至少說明,其一,蔡希珠已用了藥粉,此藥粉既然随身攜帶用來防身,效果定然立竿見影,在場的人身上都沒粉末,那麽,蔡希珠用的藥是用在他人身上,應該是,用在了侵犯她的人身上。
其二,她如果隻是簡單拉攏自個身上染了血的衣裳,手上染的血量,不會多到十指指甲縫中皆被染住,唯一的可能是,她雙手方才就在血源邊,也就是說,很可能她是捅了人的。
結合他剛進這宅中時聽到的蔡希珠那冷靜一問,真正欲侵犯蔡希珠的人此刻并未現身出來,秦月淮已八分肯定,蔡希珠實際上并無大礙。
秦月淮心中暗松一口氣。
他再看孟長卿,從孟長卿的手勢他便能猜到心狠手辣的孟四郎接下來的打算。
畢竟這會是當着衆人,他開口提醒孟長卿克制:“孟子簡,先帶蔡娘子回去。”
孟長卿已在瀕臨失控的邊緣,根本無心搭理秦月淮的話,隻睨視李家兄弟二人,口中重複:“誰幹的?”
李澤錦一派淡定,甚至拱手稱呼了聲“四表哥”,隻是看一眼地上的小娘子,蹙了眉頭。
與他的平靜不同,李家豪已是六神無主。
他本信心十足,孟長卿今日一定不會知道,自個心尖上的小娘子被人摧毀,而這筆賬還會算在他孟長卿頭上。
他精心設了這個局,人證物證皆在,以此爲契機,讓李澤錦親眼見證他的臉面被人踩在腳底摩擦,他就能徹底挑撥離間開李澤錦與孟長卿之間本也不算濃的親情,讓二人結下梁子,生出仇恨。
他太清楚了,他的四弟表面一派風度翩翩、溫和有禮,實則長有顆冷漠狠辣的心,對自己的手中物從不輕易放棄。他是不見得多麽喜愛這個蔡娘子,但是蔡娘子是他的未婚妻,這樣的所有物遭人蹂躏的話,他絕不會就此罷休。
哪知道,這個戴面具的人和孟長卿會相繼出現,将他的局給攪亂。
李家豪越想越心驚膽戰,他不敢想象事情敗露後自己的結局。這孟家的表兄,他深知,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主。
不過,他的結局,孟長卿并沒讓他等得太久。
孟長卿敏銳的目光捕捉到李家豪往身後藏手的動作。
他手中拿着一張紙。
而那紙,看着厚重,紋理粗,精細瑩滑,是金粟山藏經紙不會錯。
孟長卿心中閃過一抹念頭,冷聲:“你手中是什麽?”
李家豪不敢答,眼神溢滿慌亂,整個人就像被人放在了炙火上在烤一般。
這時,已經猜到了李家豪今日所作所爲的目的,李澤錦緩緩開了口:“二哥說蔡娘子與人在此苟且,他帶我來捉奸來着,還說,與蔡娘子有染之人便是寫信的主人,那信,又是四表哥你寫的。”
一句話,将李家豪的底徹徹底底兜出。
李家豪面上血色褪盡,本就不大機靈的腦子此刻更是無主,見狀況不妙,當下隻顧得上連連否認:“沒有,不是,我沒有,我沒有……”
此時,似在印證李澤錦所言非虛般,黑暗中響起蔡希珠的一道抽噎。
空氣中竄着淡淡血腥味,混合着小娘子凄慘的哽咽,孟長卿回頭,看火光昏昏然,天地間清雪已融,細雨飄落,雨絲綿綿中,蔡希珠一張臉埋在膝頭中,那雙肩顫抖不止,那發絲亂糟不休。
孟長卿看着她,覺出明珠方碎的苦澀。
而她的苦楚,因他而出。
他豈能善罷甘休!
孟長卿再回頭,迅速躍身而出,他一手往前提溜着李家豪,一手折扇的方向一下調轉,扇柄開,一線寒光閃過。李家豪被孟長卿大力推至黑暗中的牆角,他覺出身子某處被人大力撞來,須臾後,跟着生出無以複加的疼痛。
“啊——啊——啊——”
李家豪的慘叫響徹夜空。
孟長卿面無表情,從李家豪身上抽出折扇扇柄的暗刀,将李家豪的身子狠狠壓在牆壁上不讓他往地上滑,毫不停頓,往他腹下三寸再是一捅,喚來李家豪更爲慘烈的哀嚎。
如此三回,孟長卿終于收手。
他走回來,對李澤錦淡聲說了句“退了這親”,之後彎腰,将愣愣看着黑暗中李家豪方向的蔡希珠抱起,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
細雨蒙蒙,這大概是連續幾月落雪後,臨安府終于迎來的第一場春雨。
雨勢漸大,老天相助,七星塔東側民宅的火勢被雨水一澆漸漸變小,府衙的人提水猛倒再一助力,就成功将火勢控制住。
趙思終于松快地吐出一口氣,這才離開火災現場,往府衙回去。
他就是在巷尾偶遇到從宅子裏出來的孟長卿三人的。
孟長卿這個禦史,朝中能有誰不認識?趙思忙上前招呼他:“孟禦史有禮。”
忽然被人堵住去路,孟長卿腳步一頓。
趙思目光落在了他懷中人身上的血迹上,神色頓了下,才道:“這是誰受傷了?”
孟長卿半轉過身,讓蔡希珠的臉朝向趙思看不見的方向,冷聲道:“趙通判有事?”
他語氣疏離冷漠,趙思識趣道:“哦,無事,孟禦史請便。”
救火一事的緊張勁兒已過,在出發之前沈固辭派人帶來的話不免又重回了腦際,看着孟長卿三人的背影,趙思若有所思。
他可要借這一檔子事,去投孟四郎的親姨夫秦桧?
片刻後,他吩咐身邊人道:“去沈府。”
當夜,趙思到了沈家與沈固辭相見,就李家寨來人的外貌形象等細節進行了一番交談。
一燈如豆,二人對坐,沈固辭慷慨激揚,将當年他南下經過淮河時,聽聞山匪販賣肉包子之事講出,激動地鼓勵趙思早日将城中山匪緝拿歸案。
趙思在見過沈固辭後心中愈發堅定,回了府衙後,叫來幾位一向剛正不阿的下屬,對捉拿山匪一事進行了一番詳細部署。
他卻不知,有人爲了表忠,将此事往秦桧府上透露了過去。
*
秦月淮陪着孟長卿,看他一路沉默着,不顧蔡希珠幾次說要回家的話,固執地将蔡希珠帶進了蘭苑後,他往聽風茶樓行去。
他甫一進門,便得知了沈煙寒出門去的消息。
秦七郎臉色驟變,問道:“她出去多久了?”
掌櫃答:“約莫半個時辰。”
天邊雨水落下,來勢洶洶,秦月淮抓過一把油紙傘,毫不猶豫地再度踏進了雨幕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