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固辭将城南宅子的地契遞給沈煙寒。
“這個給你。”
沈煙寒翻了翻,确認好地址無誤後,狐疑地皺起了眉心。
昨日在聽風茶樓她聽得分明,這宅子确實在以低價出售,且理由還是家主急用錢,她都已經想好如何朝人借錢去購置這宅子了,而今日,地契忽然就到了她手中。
整件事就像做了場夢,虛幻得讓人心驚。
沈煙寒看沈固辭,本想開口詢問一兩句,哪知沈固辭給了她東西就站起了身,說與人約好了捶丸,而後就頭也不回地邁步走了。
這種回避的表現一出,沈煙寒心中剛冒頭的懷疑一下高漲,少說有五分肯定:同一個宅子,賣的人不是沈固辭,便是另有其人。
而沈府裏,能做得了這個主的,除了沈固辭,就隻有那一位。
顯然,十六歲的沈煙寒,已比十五歲成長許多,她已學會行事之前不動聲色。她找上楊動,又去了趟聽風茶樓,甚至找了宅子的幾位鄰裏,結果三方說法都一緻,也就是肯定了她的猜想。
站在新宅門口,沈煙寒不由冷笑一聲,“我從沒想過,她的人心能如此不足。我娘的身份也好,沈府的宅邸也罷,哪個,如今不是她的了?我分明已經住去了清水村,她卻這般惦記着我那還沒到手的東西。”
寒風托起地上蕭條的落葉,在風中飄飄揚揚,一張黃葉恰好落在沈煙寒肩上。
蕭蕭落葉在小娘子漆黑明亮的眼裏倒映出一抹凄涼。
她目光并未落在實處,眼中茫茫然,“是不是我真一無所有、走投無路,才是别人的喜聞樂見?才是如别人的願?”
秦月淮修長白淨的手指一撥,将那一片落在不該落之處的敗葉撥開,就勢摟過沈煙的肩。
他不動聲色,将心愛之人護在溫暖的懷中。
比之一個普通的住宅,他更憂心的,是别的。
他借了劉锜處的一塊玉佩,在齊國公夫人王璋的生辰宴上激起了一些水花。按理說,這件事中,不可缺少的其中一環——齊蘊“贈”給劉锜的玉佩已經現身,王璋和溫蓉察覺到有人在窺探五年前的事,該是有所行動才是,可是令他意外的是,這兩邊至今都是風平浪靜。
他深查五年前齊蘊的事,卻沒更多進展。清水村的孟嬸出門串親戚數日,至今未歸,她那獨子地痞孟二隻知王璋給了他娘錢财,别的也說不出更多來。
也就是說,關于齊蘊,他的探查,卡了。
唯一有些許進展的,是他暗中安排在梁一飛要護送北上使團隊伍裏的人探了消息,說那其中王家安排進去的人身上還有另外一個任務,便是去河南府周遭查關于秦氏的事。
河南府的秦氏,這不就是在說他麽?
他沒有查出對方的消息,對方卻已經已将他置在懷疑的中心,不惜動用出使隊伍的力量也要去查他的身份,秦月淮着實有些“受寵若驚”。
對方在暗,而他們在明,秦月淮一顆本就因章浚之事而沉落的心思,再沉一分。
這樣的處境,四面楚歌。
沉默着,秦月淮暗中調整心态,将心中的一概憂慮深深藏起,在沈煙寒跟前,他總是下意識就展露自己溫吞和煦的一面。
他勾起嘴角,帶着看好戲般的戲谑眼神看沈煙寒,故意問:“所以,你準備如她所願?”
沈煙寒微擡下巴,聲音高亢決然:“怎麽可能!我憑什麽要遂别人的願?别人越希望我一無所有、走投無路,我越要無所不有、絕處逢生!七郎,我們這就去采辦些新東西,再回府收拾收拾,屆時都搬去我們的新宅子裏。”
聞言,秦月淮垂目凝視沈煙寒。
小娘子心情已經很快恢複如初,眉梢眼角明媚豔麗,嘴角挂着燦爛的笑,眼中鬥志昂揚。
她黑亮的眼珠子又轉了轉,得意狡黠:“本來我要負債才能買下的宅子,如今不止不用負債,還不用再花一分錢,我多幸運啊!我娘對我的一番苦心,我更得珍惜。”
她轉身看着宅門,既像說給他聽,又像說給她心中的母親:“我會在這宅子裏安居樂業,甘食美服。”
她看向秦月淮:“你會一直陪着我麽?”
秦月淮微有怔忪。
他意外于沈煙寒這個問話。
以他看來,他和沈煙寒之所以能相識,且“成婚”,隻能用兩個字形容——需要。
他那時重傷,需要她的照料。而沈煙寒那時離家出走,想必孤獨且迷茫,正需要一種心理寄托,又遇退她婚的郎君上門騷擾,需要一張擋箭牌。
而他的出現,恰好,正是她的這個“需要”。
定性于需要,說穿了,就是形勢所迫,就是權宜之計,不關于情意,更無關乎愛意。
至于他對沈煙寒漸生的情愫,隻能說是這場需要中的意外罷了,他也不曾料到。如若這情愫沒生,這場事,想必早就無疾而終。
而至于沈煙寒對他的情愫麽,他未曾深想。
可現下沈煙寒詢問的意思是……
她對他,有除了光耀門楣這個現實需求之外的期待了。
是不是意味着,她對他,亦有愛意?
四肢的血液似乎一下激流般奔湧,秦月淮雙眸深邃看着沈煙寒。
可他尚來不及說話,沈煙寒就自信地翹起了嘴角,嗓音甜甜道:“你會的。”
話音落,秦月淮眼中的笑意蕩漾,他收了收手上力道,将她摁入懷裏,人背着街道方向,俯身,在小娘子額心落下一個輕吻。
“我自然會。”
“我會永遠陪着你。”
*
除夕之日,臨安府城中熱鬧非凡。
隻見街道兩邊的店鋪有叫賣驅除邪氣所用的蒼術的,有叫賣小棗,還有賣爆杖、成架煙火的。街巷之中,有親友間贈送饋歲盤合、酒擔、羊腔的;也有人家正在換門神,挂鍾馗,釘桃符春牌……
一派煙火氣中,沈煙寒堂而皇之地牽着秦月淮的手,雙雙進入燈火輝煌處。
行到安康堂門口,正遇到堂内大夫在門口拿着五色線編結成的四金魚、同心結子、百事結子等,與各種安康湯劑一道,送與平常來此光顧的主顧。
見到這家藥鋪的門匾,沈煙寒蓦地想起陸苑在此遭唐母誤解而後被休之事,不由微蹙眉頭,駐了下足。
這時,見沈煙寒同秦月淮執手同行,站在一旁看,其中一位大夫上前朝沈煙寒遞了一個同心結并湯劑,賀了聲“萬事和順”。沈煙寒笑着接過,也回了一句吉語。
走過安康堂,兩人之間的話少了許多。
沈煙寒看了沉默着的秦月淮好幾眼,想起他爲了唐尤氣急攻心而暈倒的事,問他:“你可想去看看唐家郎君?”
雖他實則想到的是新年仍在路程中颠沛流離的章浚一家,但沈煙寒如此問,他并沒說實話,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二人往唐府方向走,還沒上馬車,突然有人伸手攔了沈煙寒一把。
沈煙寒扭頭,一看,原是如願書齋的好友虞妍。
虞妍開門見山,用她最喜歡的方式開場:“皎皎,這些日子你又死哪裏去了?”
沈煙寒剛說完自個之前在清水村現在回了臨安府,虞妍就急問道:“你答應給我的畫呢?”
沈煙寒皺眉,“什麽畫?”
“閑舟先生的畫啊!”虞妍推了她一把,“你親口說過的,要找給你畫衣裳畫樣的人,給我弄來一副。”
一旁的秦月淮掀起眼皮,看沈煙寒微張着嘴,耳尖蹿紅,是撒謊被拆穿的小動作。
她上次回家就問他認不認識閑舟先生,她要送一副畫給人,他那時忍着諸多疑問搖了搖頭,她當即就道“那你自個認真畫一副山水圖,我再想辦法弄個閑舟先生的假章,蓋上以假亂真”。沒幾日,她還果真弄了個有個八分真的假章來,他一問才知,從孟長卿那看過章的樣式。
原來,要贈的是這個小娘子。
想起自己一副畫的市價,秦月淮頗有一種羊肉當豆腐賣的無奈與玩味。
這時,虞妍不滿道:“你該不會忘記了罷?”
沈煙寒咽了下嗓子掩飾心虛,“沒有,畫早畫好了。”
虞妍着急:“那你快給我!走,我去你家取!”
虞妍看顧一個書齋的生意,沒别的愛好,就對書畫頗爲些興趣,沈煙寒的生意能擴大,少不得有留在她那處的畫樣冊子的功勞。
沈煙寒擡眸用詢問的目光去看秦月淮,秦月淮溫聲道:“你先回去罷,我去看了他便回來。”
沈煙寒點頭,“你不要錯過年夜飯。”
“不會。”
虞妍看了看秦月淮離開的背影,抓住沈煙寒的胳膊,笑道:“怪不得你心甘情願爲了養他吃苦耐勞,你撿來的夫婿還真是個俊俏郎!”
沈煙寒擡了擡下巴,“我家七郎自然是好。”
*
這廂沈煙寒與秦月淮之間有多麽甜蜜,唐尤沒有陸苑的日子便有多麽悲憐。
秦月淮到唐府時,率先看到的是摞成山的酒壇。
見到他出現,唐尤晃了下通紅眼中的眸光,勾唇道:“你來了。”
秦月淮大步行至桌邊,灑灑然撩袍落座,盯着唐尤,“唐子觀,你還有病中的老母親,今日也是歲除……”
唐尤再諷刺地一笑,打斷道:“除了勸我,你就沒别的話說了麽?你往前不會這樣話多。你能不能隻陪我喝酒,别開口?”
秦月淮一頓,孟長卿曾說過唐尤如今至少表面已經恢複如初,日夜專注學業,他不大明白,唐尤爲什麽這會是這個樣子。
可他接下來就聽唐尤道:“阿苑定親了。”
秦月淮一驚,凝視他。
唐尤仰頭灌酒,他灌得過急,酒從口中大量漫出,從他滿下巴的黛青胡茬上瀑布一樣滾落,打濕了脖頸,打濕了衣領。
他衣襟前一片濕,很狼狽。
是秦月淮從未見過的狼狽。
他說:“你一定不好奇是誰,可我要說。是鄭士宴,是鄭二哥,是臨安府遠近都知道的翩翩佳公子。”
他是真誇着人,真認可鄭士宴,可這話此時說出口,是極爲強烈的自嘲。秦月淮回憶聽風茶樓時短暫見過一回的那位沈煙寒的“鄭二哥”,那不是像他這般裝出來的,那位才是真正性情溫潤的郎君。
唐尤目中不是真笑的笑意漸濃。
秦月淮的目光與唐尤一對視,秦月淮聰慧地想到什麽,心中猜測呼之欲出,唐尤唇角依舊噙着笑:“在我休了阿苑的當月,鄭家人上門提親。”
唐尤又哭又笑。
“說他們關系不清不楚,他們就當真定了親。現在,全臨安府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罷……不!或許還在戳阿苑的背脊骨,說她婚内就與鄭二郎如何如何……我娘就成天在我跟前罵……”
聽唐尤明顯在埋怨唐母,秦月淮想安慰,卻有些無措。
他很早沒了母親,對有母親的孟長卿和唐尤曆來是豔羨的。王璋對孟長卿與其他兒子一般,曆來不近也不遠,但唐母付氏就不同了。
他并沒幾次登唐府的門,但次次來這,付氏沒有一次不是将他和孟長卿一并當親兒子般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的。聽聞他的身世,付氏更是對他憐愛,硬塞到他手中的腌菜腌肉至今放在聽風茶樓裏還沒吃完。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生遠,則爲之愛屋及烏。
他作爲旁觀者看得清晰,付氏之所以執意拆散一對夫妻,說到底,出于“愛子”。可悲的是,這“愛”,不乏畸形。
秦月淮垂着眸,以己度人,他知唐尤痛失所愛何等心灰意冷,可他又怎能開口責備一位母親?
他側頭看院中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樹,他的視線看至遠方,想起留在他記憶裏永遠年輕貌美的母親。若她尚且在世,會不會也不喜沈煙寒,會不會要他遠離她,會不會……
秦月淮看得眼中濕潤。
他連體會這場感受的機會都不會有,他永遠不會有這種記憶。
秦月淮覺得孤獨。
他沒勸唐尤如何,隻是依着他的意思,半推半就,陪着飲了一個時辰的酒。
末了,他說:“我會參加科考。”
唐尤愣愣看他,不知爲何,覺得如今擁有的,越來越少了。
秦月淮回到沈府時,沈家人正在府門堆着。
沈煙寒看他出現,從一群人中擠出來,拿着一支香迎上來,“你快來點爆杖!”
齊菡在沈煙寒身旁毫不掩飾地酸道:“還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表哥們都不親,非得等沈姑爺你來點這第一響呢。”
沈煙寒欲蓋彌彰道:“哪有?這不是七郎回來得剛剛好嘛。”
沈固辭看着臉頰微紅的秦月淮,虛了虛眸子。
姑爺。
齊蘊瞥了沈固辭一眼,幾乎是即刻就明白他心中的那根刺,笑道:“姑爺,你還不快些。”
刻意咬重的“姑爺”二字,沒引起正沉浸在家人打趣而來的喜悅裏的沈煙寒注意,卻在秦月淮心裏落了個水花。
當着衆人,秦月淮遞出來一隻玉佩,看着沈煙寒道:“皎皎,我有聩歲禮要贈給你。”
沈煙寒拎着上面的鯉魚結,将玉佩高高提起,喜悅道:“好白的玉。”
她轉身給齊菡分享:“姨娘,你看。”
羊脂白玉,瑩白透亮。
齊菡勾起嘴角道:“一看就價值不菲。”
秦月淮遊刃有餘地迎着衆人的探究目光,聲輕而鄭重:“傳家之物。”
他餘光所見,沈固辭與溫蓉臉色乍變。
這玉,像是齊蘊的。
是沈固辭親眼所見的,齊蘊贈給劉琦的那枚。
狗淮:嶽母受委屈的仇,等我來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