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沈固辭也未曾想過,齊蘊的堂姐齊菡會忽然來沈家做客。
與齊蘊一樣,齊菡是遠嫁,嫁去的福州。今歲,齊菡帶着膝下兒女,原本的路線是回成州省親,卻遇上百年難遇的罕見暴雪,至江陵府地界,車馬就再不能前進。進退兩難之際,心中挂念齊蘊留在世間的獨女,齊菡便索性坐船東渡,拖家帶口地來了臨安府。
面對這位齊蘊最敬佩的齊家人,即使已混迹于官場多年,向來隻有學生敬重他的份,沈固辭依舊不敢怠慢半分。
一如當年他一無所有時敬她那樣。
立在檐下,年長齊蘊一輪的齊菡氣場強大,一身繡金鳳凰披風在身,一頭華發上亦簪着結構繁複的粗長金钗,身後十數位仆從跟随,個個皆錦衣麗服,這番做派,真真将财大氣粗發揮到淋漓盡緻。
她下巴微擡,餘光看到轉角處有一片裙擺,當作沒見到有人躲着偷聽般,微睨沈固辭。
沈固辭内心擦着額上好似不由自主冒出的虛汗,語氣無奈道:“皎皎啊,自小貪玩,性子也倔。她硬要住去莊子裏一陣,旁人想攔也攔不住,這一去就不願回,我是真真拿她沒法子。”
齊菡說話毫不客氣:“大後日就是除夕,竟然還不歸家。一個農家莊子,能是什麽金窩窩不成,還去了就不回這府中來了。該不會是在這裏得了什麽苛待,受了什麽委屈,不願回罷?”
齊菡話畢,她的生得魁梧奇偉的大兒子顧疆即刻往前一步,撩了下袖子,仿佛誰人真受了委屈,他要出手打抱不平一樣。
沈固辭餘光瞥見顧疆通身上下的威懾氣,心腔震顫了下。
當年他爹也是這樣像一堵牆般站在他跟前,粗魯地威脅說,要是齊蘊在他身邊受半分委屈,他第一個不會饒過他,再遠也會殺到他跟前來。
往事随風,煙一般吹散,齊蘊早故去,威脅他的人也已入土,如今再度體會到這般久違的、讓他處下風的丢臉處境,沈固辭一下說不清心中是怅然若失,還是不悅。
“大堂姐說的哪裏話。”
沈固辭撇開眼,不看齊菡一雙厲色四溢的眼睛。
若說那已故的大姐夫是個狠人,齊菡比他而言,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齊蘊的大舅母也就是齊菡的母親早逝,齊菡作爲長姐,在弟妹們跟前又當娘又當姐,将他們悉心照料長大。再後,遇到了走商到成州的夫家,可出嫁沒幾年,她的夫家又出了事。從此,她是一邊照料癱瘓在床的夫婿,一邊當起家,撐起家業。
這世間,女子地位向來不及男子。生意場上,同一件事,同一樣的生意,換個女人來做,對方不止不會優待半分,反而還會看人行事。
在這種環境下,氣菡果斷做了決定,曬裂自己一張臉,磨糙自己一雙細指,穿上一身男裝,僞裝成顧家生意的管事,才得與生意夥伴平等對話,将家業發展下去。
數十年如一日地卧薪嘗膽、奮發圖強,最終,名号“函老大”的齊菡将顧家做成了福州數一數二的富商,生意遍及全大周。生意場裏,提一句“函老大”,誰都要給上幾分薄面來。
使人絕望的遭遇,還遭遇到兩次,齊菡未被壓垮,反而絕地逢生。
這樣的女子,可等堅毅,何等頑強,沈固辭至今記得齊蘊每回收到齊菡的信後,那既心痛又佩服的複雜神色。
“我是既希望我們的皎皎能學到她姨母的堅毅性子,可我又怕……”
“怕什麽?”
“怕她學會這些啊。官人你也知道的,隻有曆練過苦難,才有無往不利的強者。”
“不會的,皎皎不會經曆這些,你莫胡思亂想。”
——那是沈煙寒十歲生辰那日,一向樂觀的齊蘊,罕見地傷懷了一回。
沈固辭的嘴角抿緊。
當沈煙寒義無反顧離家出走那時,不就已經算是學會了齊菡的性子了麽?
而她學會這些,還不是因她娘齊蘊。
沈固辭想着想着,好似突然又回到幾年前,在瓦肆看到齊蘊仰臉凝着劉锜将軍的臉龐,雙眼亮晶晶猶如星火倒映其間那日,隻覺心痛如絞。方才那絲心虛緩緩褪去,轉而那點因本性自卑而起的惱怒漸起。
他回臉看齊菡,語氣淡淡道:“大堂姐先好生歇着,我會派人去莊子叫皎皎回來。”
齊菡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多年,什麽人的臉色看不出來,沈固辭方才還眼神飄虛,這會就變冷了不少,她本能察覺出沈煙寒那處的情況不簡單。
沈固辭話一落,她就笑着朗聲婉拒道:“不必了,我這兒這麽多人跟着,閑呆着也是閑着,叫他們去跑上個一趟便是,也順帶熟悉下這臨安府的環境,保不準哪日我們也要來這裏求财。妹夫且先去忙罷!我們來這一趟着實叨擾。”
口中說是叨擾,可真要覺得叨擾,也不會不通知一聲,直接就上門來了。
沈固辭道:“大堂姐不必客氣,權當在家中一樣。”
齊菡爽氣地笑一聲,道:“那成,有你這句話,我可就放心了!我呐,也不是個拐彎抹角的人,這些時日我們在這裏的開銷,全由我們自個來。”
不等沈固辭推辭,齊菡就側首,聲色俱厲道:“老二,可記住了?”
文質彬彬的顧硯上前,字正腔圓道:“記下了。”
沈固辭老臉變僵,心中漸惱。
齊菡句句皆是商人的做派,總将俗氣的錢财挂在嘴邊,可他也不能否認:一,齊家的錢曾資助了他,是他改命的根本;二,面前這忽然降臨的幾十張嘴,确實需要不少支出才能養得起,而且按齊菡一向豪氣的做派,真要全數由他來招待,少不得大出血。
錢财一事,實則也是沈固辭心中隐隐的一根刺,他分明清高,卻人生多舛,在年少時被血淋淋的現實打敗。國破家亡的現實不止沒維護住自己的體面,更淪落到隻能依靠别人幫助才得以活得下來的地步。
功成名就後,又有幾個人真正喜歡去憶曾經低人一頭時吃過的苦?
于内心深處,沈固辭實則想擺脫當初落魄時的那份記憶,自齊蘊故去後,他心中兀自對往事封閉,已經許久沒有再想到當初自己的無助、狼狽、落魄,此刻面對忽然而來的齊菡,他不可避免地,仿佛又回到了在齊家人跟前謹小慎微的時候。
齊菡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固辭,看他鐵青着臉有怒不敢言。
那年回成州省親,她認識他時,他不過是個路邊幫人寫書信的窮小子,要不是自家單純的堂妹看上了他,花錢培養,後續齊家更是在沈固辭的仕途上百般相幫,他一個貧苦書生,在亂世平安活得下去就已是極限,又何來今日輝煌?
齊蘊的喪期剛過,沈固辭就不顧世俗,将妾室擡成了正室,她接觸的人何其多,聽聞的妻妾争寵的轶事見聞數不清多少樁,聽得這麽個消息,豈能不懷疑半分繼室的心機?
齊菡最擔心的,莫過于妾室成正後,原先名正言順的嫡女,也就是她的親堂侄女沈煙寒,在新母親這裏受委屈。
她專程未提前通知沈固辭她要來,這不,還就真讓她窺到了幾分蹊跷。
這府裏不止沒一個齊家随齊蘊陪嫁來的女使,沈煙寒竟然還不居住在這裏!
沈固辭走後,齊菡瞧着沈府一府張燈結彩,閉了閉眼睛壓制怒氣,睜眼後朝貼身管事嚴厲道:“出門打聽清楚,這沈家大姑娘究竟如今住去了哪裏,找到人後讓她盡快回來,萬事有我替她作主。”
管事低眉道:“是,我這就去。”
一向閑不下來的顧疆高聲道:“娘,我也去。”
齊菡點頭,“去罷。”
*
日影西斜,冬日短暫出沒的太陽隐匿至雲層裏,天色一變,便又烏雲密布。風吹起,雪花紛紛從天而落,很快就籠罩住諾大的臨安府。
沈固辭回屋時,溫蓉已經先他一步進了門,見他走進來,溫聲道:“聽聞府裏來了親戚,瞧我這忙的,又沒來得及及時去招待客人。”
“無妨。”沈固辭連嘴都沒如何張開,低聲敷衍一句,便快速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上數杯涼水,一杯接一杯,仰頭一飲而盡。
見他這般不耐煩,溫蓉淺淺勾了勾唇,款款上前,去替沈固辭揉肩。
沈固辭閉目吐息,享受着溫蓉替他松泛筋骨的伺候,半晌後低聲道:“她回來嗎?”
溫蓉在他身後露出個冷笑。
回來?
瞧沈煙寒那甯願自己吃苦也不要她送的錢糧的樣子,一口一個沈夫人,早就不當自己是這沈家人,豈會回來?
溫蓉歎息一聲,委屈道:“大姑娘不止不收我的東西,還将我給趕出了門。”
沈固辭蓦地睜眼,一拍桌案,“簡直放肆!”
話畢,又反應過來,饒是他這番無能狂怒,也無濟于事。沈煙寒連中秋、重陽,甚至他的生辰日都未曾出現,這樣決絕的樣子,與當初齊蘊扭頭去了莊子又有何區别?甚至于還私下與人成了婚,連通知都不曾通知他一聲。
沈固辭垂目看着自己的拳,一股老血卡喉。
他既想幹脆不再過問這個不将他放眼裏的女兒,任由她胡作非爲,可又不得不念着齊菡如今在這府中,要是齊菡那廂知道沈煙寒與他之間的龉龃,不管緣由爲何,以齊家人一脈相承的護短傳統,罪會怪他頭上不說,不知還要鬧得如何天翻地覆。
一想到自己的顔面要喪失殆盡,退親一事後,家事再度淪爲臨安府的一場笑話,沈固辭隻覺頭疼。
溫蓉本想添油加醋,又開口說:“大姑娘瞧着,是很喜歡在那莊子裏住的樣子……”
她話沒說完,沈固辭咬牙切齒打斷她:“罷了,我親自去‘請’一趟。”
溫蓉深吸一口氣,眼中厲火隐隐在燃燒。
隻是來了個齊家親戚罷了,更何況她剛聽到了稱呼,不過是齊蘊的堂姐,才來一日,沈固辭竟就被唬住了。
默了半晌,她從沈固辭肩上收回手,不動聲色說道:“大姑娘見官人肯舍得下身段親自去尋她,定會心生感恩跟官人回來的。那官人早些歇息罷,我去看看毓兒。”
出了屋,溫蓉暗中探聽了齊菡身份,聽聞是福州的商人後,心中冷笑一聲。
商人,說穿了,就是有點錢的土包子,在權勢跟前,什麽也不會是。
*
沈煙寒并不知,臨安府裏幾人因她而正煩心,她隻知,自個的柔弱夫婿病得一塌糊塗,她爲此很是焦心勞思。
盯着秦月淮坨紅的臉頰,沈煙寒深深皺眉,“俗話都說合則聚,不合則散,你那位唐家兄弟既然都舍得給人家休書了,鬧得這樣不愉快地散了,對陸姐姐來說是及時止損,倒也不見得是什麽壞事,有什麽可氣的?你還氣成這幅模樣,有沒有點出息?”
她替秦月淮擦拭身子,口中絮絮叨叨:“明明自個身子就弱,還不知愛惜,盡是鑽牛角尖,盡是逞能,這下又病了,我還得花錢給你買藥,你以爲錢很好掙麽?”
說着說着,秦月淮身前那一片疤印入眼簾,小娘子眼眶微紅,終究抿緊了唇,再不發一言。
倏爾,她握着帕子的小手被人握住。
沈煙寒怔怔擡頭,愣愣地看着躺着的郎君的臉。
他睜開了眼。
燈光在小娘子潋滟的眸中晃了那麽一下,她白淨的臉上綻放出花朵般的笑,“七郎!你醒了?”
秦月淮慘白的唇瓣蠕動了下,未成功發出什麽音節,卻是眸光定定看着她,眼中是深濃的探究。
沈煙寒看他露出這幅迷茫的表情,帕子一丢,起身就将臉湊到他眼前,急道:“你該不會又病得失憶了罷?秦月淮,你可還記得我是誰?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許忘!”
秦月淮對上沈煙寒近在咫尺的臉,鼻腔中呼吸到她獨有的氣息,看着她眼中流出無比的焦急。
剛剛那一刻,他隻是剛從家人屍骨成堆,他想去埋卻根本搬不動,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被拉到亂葬崗的巨大無助感充斥骨髓的噩夢中驚醒,腦中依舊渾渾噩噩,一時忘了自己身處何地,更沒反應過來眼前人是他什麽人。
對視好半晌,他才啞着聲道:“皎皎……你又哭了?”
沈煙寒長且濃密的睫毛羽毛般一顫,雙眸濕漉漉的,想說沒有,開口卻是一聲嗚咽。
這麽一來,她還想忍着的情緒便再忍不住,嗚一下,數日的委屈盡數爆發。
秦月淮長籲一口氣,伸手将她人拉到身上趴着。
沈煙寒也沒憋着,頭靠着他頸窩,嗚嗚咽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秦月淮輕輕拍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待沈煙寒稍有安穩,他才開口:“好了,我沒事了。”
生病期間有寶貝暖心問候,還有在繼續給我投票票的,謝謝大家支持!(ーωー**)оΟ〇無以爲報,就繼續更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