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池一側的落地門窗大開着,清風徐過,斜探着的紅梅枝晃了晃。
裹挾梅香的風拽着清涼,一縷接一縷地拂來,梅花花瓣落如雨,柳絮般盈盈入來,一兩瓣落在一襲雪白襯衣的肩頭,而後滑落。
沈煙寒對于肩上落來的花瓣無知無覺,她一顆心都落在同秦月淮當下的二人處境上,頗覺可笑。
說起來,彼此身上究竟是哪處地方對方沒見過了,此刻偏偏這般欲蓋彌彰,都穿着齊整的衣裳坐在池中,所謂的掩耳盜鈴不外乎如是了。
可她應了“好”之後,秦月淮穿着中衣就入了水,她也不好将自個剝了個幹淨,隻得也披着這一層皮。
她側頭看了一眼。
秦月淮此刻就像那打坐的高僧,身姿筆直地貼着池沿坐着,池水從腰腹部往上浸潤蔓延,他心口處的中衣潤而貼着身。
他側着臉,濃密的長睫半垂,修長如玉白的手指握着一個杯盞飲水,随他往下咽,那高突的喉結上下滑動,帶來一股沈煙寒說不上來的心馳神往。
她無端跟着他的動作咽了下嗓子。
惹得秦月淮側臉來看她。
“你口渴麽?”
沈煙寒被問懵了下,爲了掩飾她方才的萌動思想,眼中透着一股真誠,重重點頭答他:“渴的。”
秦月淮倒了杯水來,遞給她。
沈煙寒沒伸手接,她将頭湊過去靠近他,就着他舉杯的姿勢,紅豔豔的唇瓣銜住了杯沿。
秦月淮的四肢百骸中,忍耐還是占有的拉扯持續不斷,他的血脈似剛練武結束後那般噴張,他不敢看她,擔憂着獸魂出沒,會一下吞噬理智,造成一場無法挽回的萬劫不複。
畢竟水深至沈煙寒心口,那白綢質地的一件薄薄衣裳,沾水後,帶來的視覺沖擊,無時無刻不在沖刷他在欲前堆疊起來的脆弱城牆。
“好了。”
沈煙寒喝了水擡眸,就見她的夫婿一眼不看她,側容清貴無雙,仿佛哪家矜貴不已、不染俗世鉛華的貴公子那樣。
沈煙寒緊緊盯着他。
她這人從不服輸,倔性非常,他越是氣質清隽,如遠望黛山那般的飄渺而遼闊,高矗在雲端,她就越喜歡他能被她拉入塵瀾。
“七郎……”
秦月淮的身子一怔,耳尖蓦地竄紅,水中握着拳的手指緊扣。因沈煙寒往他身側挪了過來,在她往他面上呼氣如蘭時,指尖搭上了他的肩。
即使隔着一層衣,他也能體會到,她指尖那綿綿如細雨的輕柔,實實在在地落在了他的寸土之上。
就像一枚箭矢,強力破空,擊破千軍萬馬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第一重防禦般。
“七郎……”沈煙寒又喚了他一回。
“嗯?”
秦月淮終于側臉看她,眼中像潛伏着一隻猛獸,正蓄勢待發。
“你的‘小月牙’是怎麽來的?”
“小月牙?”
“我指給你看。”
沈煙寒言出必行,擡手準确無誤地落在了那條疤上。
室外豔陽高照,她眼中裝着璀璨的光,和着滿滿的戲谑笑意。
“皎皎。”秦月淮握住她細嫩的指尖,吞咽了下,“你别鬧。”
這樣的語氣,其中無奈顯而易見。
沈煙寒頓了瞬。
她不知自己行在危境之邊,隻覺得她這夫婿不經逗,她不過是輕摁了他一把,他居然就紅了臉,白玉似的脖子也跟着紅了個透,偏巧白衣在身,顯得身子骨纖薄,瞧着,很是柔弱,也很是好欺負。
沈煙寒往他再靠近一寸,空着的手臂去圈他的腰,“你昨晚怎沒有回來?你知道麽?這世上我最讨厭的事情之一便是被人騙,可你騙了我!”
她似真似假地在說,人依偎在他身前,語調是做作的無限哀怨。
她說者無心,秦月淮卻聽者有意。
他是真騙了她。
盯着沈煙寒含着故意和怨怼的眸子,他提了下嘴角,不動聲色道:“那可如何是好?”
沈煙寒下巴微擡,氣勢淩人:“先道歉!”
這要求不難,秦月淮低眉順眼:“爲夫錯了。”
沈煙寒得寸進尺:“你還要補償我!”
“如何補償?”
沈煙寒仰着臉,沉默地看着他,思考如何利用他得補償她的借口要挾他時,視線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熬了兩宿夜,這時,秦月淮已經長出了短短的胡碴,饒是姿容再是出色,也被折騰得有些滄桑。她再看他的眼底,烏青明顯,眸中血絲亦是若影若現。
心善,既是沈煙寒的優點,又是她的弱點。
她看着看着,就隻覺得她家深明大義、爲救人而帶病奔波的七郎可憐。
“我先存着你這筆欠債。”
這麽說着,嫣紅的唇瓣也印在他的唇上。
秦月淮一僵脊背,在她輕柔又愛憐地撫他的臉頰時,他似乎身陷雲絮,一片模糊,一片混沌。
半晌過去,秦月淮艱難地推了推沈煙寒,“皎皎……”
沈煙寒揚起暈紅的小臉,水光潋滟的雙眸看着他豔麗的唇瓣,皺眉不解:“怎麽了?”
秦月淮唇角扯出一抹無奈與歡喜的笑,漆黑的眸中殘存着最後一分克制,“好了罷。”
沈煙寒雙眸水盈盈、兇巴巴地瞪着他,眉心攏着哀怨與惆怅,俨然一副指責他這般故作矜持姿态的做派。
“好什麽?”
她與他又不是頭一回親吻!
秦月淮揉了揉太陽穴,“要不,你先回?”
回應他的逐客令的,是唇上忽至的痛意。
秦月淮垂眼,看她全程睜着眼,故意挑釁又憤怒地瞪着他,不知是惱他的不配合,還是别的。
沈煙寒這回是真下了狠,但一個人起勁兒總歸是有些無趣的,帶着懲罰他的目的,直到口中嘗到一抹血腥,沈煙寒作罷,氣咻咻哼一聲,離他的唇。
可她剛退些許,方才還不動如山的郎君卻伸了長臂,往她後腦勺上與背上一攬。
他給過她機會。
秦月淮笑起來,在她鼻尖呼出口氣,輕聲:“你我是夫妻,對麽?”
沈煙寒怒氣未消,哼聲反問他:“你說呢?問的什麽話。”
秦月淮頂着雙頰紅暈,以溫柔至極的聲色喚她:“娘子。”
他這樣,沈煙寒免不了又心軟。
明豔的陽光從窗口照來池畔,再看他,像是被光異常關照的一方美玉,玉色皎潔,清光瑩瑩,膚面被水汽熏蒸出細小水珠,讓她想到往前在成州品過的豆腐腦,灑一把杏仁花生碎粒,再淋上辣油,布滿蔥花,入口便是勾得味蕾把持不住的彈滑。
偏豆腐腦慷慨地邀她觀賞:“别處的月牙兒,可也想看看?”
這是個什麽意思,鬼都能聽出來。
沈煙寒詫異地盯着方才還百般矜持的人,似是第一回主動,他羞得面上的紅霞更絢麗了幾分,連眼尾也暈着紅,面若桃花,豔得灼人。
“哪兒還有月牙兒?”沈煙寒眼中噙着躍躍欲試的光,故意問他。
秦月淮低低笑了聲,笑聲撓耳。
像下了某種決心,秦月淮以一種決絕與強硬的姿态,摟緊懷中人,“在這。”
冬日漫天陽光變幻莫測,時黯時燦,霧氣騰着,花樹擺着,三千青絲盡散,風吹池皺,漣漪緩緩。
沈煙寒到底有些後悔今日的莽撞。
後來,依偎在秦月淮懷中,沈煙寒啞聲憤憤:“你、你不是……你往前在騙我?”
“哪是騙你?”秦月淮摟着她緩緩坐下,手指擡起她的下巴,讓她看着他,他認真說道:“是因,我喜愛你啊。”
他話中實實在在不摻一絲假,神色認真得使沈煙寒無法懷疑他。
再說了,他身子有了好轉,不論如何,她也喜聞樂見。
可上過刑般一言難盡的經曆在,沈煙寒着實也誇不起他。
她隻願,往後還是如往前那樣就成了。
如今人月團圓,她是烙在他心間的痕迹,永不會磨散,秦月淮心扉敞開:“我兒時家破人亡,父母離散,十多年來,我沒了親人,沒了朋友。”
“自家破後,我長久皆在颠沛流離之中,曾在破廟被人圍毆,他們幾乎搶了我全身所有。爲了活命,甚至在山寨中爲逗樂寨主們學狗叫過,被人當馬騎過……”
他能愛之人不多。
他信任之人亦不多。
唯有沈煙寒,帶着她的良善,輕巧地跨入了他倍加防備的生存圈。他從未奢望過的成家之事,也被她在威逼利誘下成立了起來。盡管初初的目的不純,但這是沒了家人後,他又有了家,才真實體會到了他被人所需,被人期待,被人喜愛。
她就是初春的陽光,溫暖明媚地照在了他黑暗的心房。
他歎息一聲,鄭重其事地重複:“皎皎,是因,我愛你啊。”
動了真情,方情不自禁。
黃昏的橙光浮薄,湯池的溫度一如既往,泡得過久,連腳上的皮都有些發皺,沈煙寒窩在秦月淮懷中,聽着他徐徐入耳的話,又心疼,又心酸。
但她此刻身子痛乏着,脾氣很大,管不了他的緣由爲何,隻知她也算得償所願。但這豆腐腦,味道沖得實在太刺人。
沈煙寒敷衍地嗯了聲,“出去罷。”
秦月淮卻不動,眼神幽幽地看着她,話鋒一轉:“你我都這樣了,你要與我白頭偕老,無論發生何事,也要與我同舟共濟,對我不離不棄。”
他眉心攏着,話語既像在威脅她,又像極一個被人欺負了的小媳婦模樣,要她一個承諾。
沈煙寒氣得捶了下水,“什麽叫‘你我都這樣了’?吃虧的是你麽?”
秦月淮抿住嘴,幽幽凝視着她,目光是既委屈又可憐,“你答應我。”
對視半晌,頭大的沈煙寒妥協道:“行,行,不離不棄,白頭偕老。”
秦月淮這才滿意地啄了下她的唇,抱着她起了身。
*
沒了沈煙寒與秦月淮參與,淨慈寺的救援依舊進展得有條不紊,梁一飛成了全寺主心骨。
他常日在外,不是去看香積廚,便是視察通往臨安府道路修建的進展,日以繼日地忙碌的緣由,不外乎是讓自己沒有多餘時間思考别的。
不想,便沒有痛入骨髓;不想,便不覺遺憾至深。
這日早膳過後,他放下箸就站起了身。
鄭玉婷舀粥的動作一頓,目光望去他臉上,也顧不得梁夫人在旁,急聲問道:“三郎你這麽早就要出去麽?”
梁一飛肅着臉,點頭道:“下山的路還得修。”
這時梁夫人捂嘴咳出聲:“咳咳咳咳……”
然而她這般賣力牽線,梁一飛卻視而不見,他皺眉道:“娘,我這就去找蔡大夫給您瞧一瞧。”
看他冷硬如此,梁夫人也停了假咳,灰心擺手道:“不必了。”
她将他叫來這淨慈寺,本是做着讓他與鄭玉婷多加相處的打算,即使遇到山路坍塌難回城去,她也暗暗慶幸天助她也,這樣困着更是給了他二人機會。哪知就是那般巧,會在第三日見到沈家那位娘子,自那時開始,她這兒子就沒回過這客房歇息。
要避開與鄭玉婷相處的目的顯眼得不能再顯眼。
三郎這自小就是比石頭還硬的脾氣,梁夫人無法扭轉他的想法,隻能心中無奈歎息。
“娘既然無事,那我去忙了。”
話畢,梁一飛轉身離去。
鄭玉婷無措地看了梁夫人一眼,梁夫人主動道:“你跟着去看看他究竟在忙甚。”
鄭玉婷點頭,連忙追了出去。
梁一飛的步子邁得極快,一轉眼就消失在拐角,鄭玉婷提裙跟着,步子邁得也越來愈快。
終于走到拐角,再見到那一身玄衣在視線中,鄭玉婷松了一口氣,再度跟了上去。
身後的動靜他不能裝作毫無知覺,再這樣跟下去,她還得如幾日前那樣,摔得一身是泥,梁一飛心下無奈,停步轉身,看着遙遙奔來的鄭玉婷,“鄭娘子也要去修路嗎?”
鄭玉婷一噎,低聲道:“不是的。”
梁一飛睥睨着她,非要她說出個所以然:“那你跟着我作甚?”
鄭玉婷漲紅了臉,借口道:“我想問問,我能否給你們送茶水去?”
這樣的回答顯然在意料之外,梁一飛微怔了瞬,“随你。”
這也算允許了她去探望他,鄭玉婷心中驚喜,眼睛當即彎起,笑道:“我過會就送!”
她同鄭士宴一樣,都是溫柔款款的長相,此刻穿着一身粉金裙,肩上繡着兩簇垂絲海棠,那海棠背後便是雪地,白雪粉花,襯出她一身溫和柔弱。
梁一飛撇臉不看她,神色清清冷冷,盯着虛空問她:“可還有其他事?”
“沒有了。”鄭玉婷依舊笑着,擡高聲重複道:“我過會就來。”
梁一飛無所謂地轉身。
可就在他轉身之時,他的手腕被人握住,鄭玉婷鼓足勇氣問道:“我給你做個荷包,行麽?”
梁一飛整個人瞬間怔住,才緩和了的臉色變得暗沉。
他看着鄭小娘子,目光冷得瘆人,指着心口一字一句:“不必。鄭娘子,莫要做這些沒用的事,我這裏,不會再有别人。”
山風含着一股子寒涼吹面,鄭玉婷的心,被這份寒涼凍得徹底。
梁一飛臉色陰郁地轉身,轉眼就消失在山林裏。
三日後,淨慈寺至臨安府的路終于通了。
成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