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淮叫上梁一飛走出了大殿,沈煙寒因要守着自己的果子,隻能勾着脖子往外看,秦月淮似真似假的話在她耳中回響,她眼中不由挂着擔憂。
秦月淮那麽柔弱一人,如何能與梁一飛抗衡?若當真起了争執,以梁一飛那般靈活矯健的身手,他可如何自保?
沈煙寒看了他們一眼又一眼,隻見殿外二個郎君并肩站着,一時都沒動作,也沒開口。
這兩位郎君,随意一個單單站出來,皆是能勾魂攝魄的存在,此刻站在殿外,正是寺中放粥的時辰,路過此處去往香積廚方向的一些小娘子們見到他們,就将視線落了過來,頓住了腳步,甚至有些大膽的,走到了二人附近,直直盯着他二人上下打量。
窄袖武袍的郎君一整個人精神奕奕、意氣風發,而白衣廣袖書生模樣的郎君清隽俊逸、姿容脫俗。
當真是各有各的好。
一時間,還沒做個任何事,就成了衆人焦點,被不少人盯着觀摩,秦月淮俊朗的眉宇微蹙起。
他一向低調隐藏慣了,并不喜歡,也不習慣被這般衆目圍觀。
他緊了緊拳頭,視線對着空中再度飄揚的雪花,抱着盡快結束談話的心态,開口對梁一飛言簡意赅:“我需要你彙編一支隊伍,在明日辰時出發,修清水村至這裏的山路,方便運糧。後續他們需得護送糧隊、維持寺中治安、疏通下山至臨安府的道路。”
梁一飛刷地轉臉看他。
這“書生”,竟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他不是沒想過組織一批人去疏路,但前日、昨日,乃至今日,他去遊說過包括僧人、香客、人力等諸多人員,他們不是說自個餓得沒力氣,便是說那塌方的路段太危險,最好還是等段時日,甚至有些二話不說直接就搖頭擺手。
“我試過,都開口拒絕。”梁一飛道,直白問秦月淮:“你有什麽法子能組織起他們行事?”
秦月淮朝後看了一眼佛像前的供案,梁一飛随他動作扭頭,往他的視線看。
上面是殿裏這些人湊一起的錢。
梁一飛眼神一凜。
見梁一飛已知他的意思,秦月淮轉回臉,輕勾了下唇,幽聲:“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梁一飛狐疑地盯了秦月淮幾眼,仿佛在問他:那些錢不是你們收來買糧食用的麽?
秦月淮沒解釋,隻問:“你能組織多少人?”
梁一飛垂目思考幾息,說道:“來這拜佛的多是女眷,再除去這些常年養尊處優的人,整個寺裏能幹活的車夫、人力、僧人統共也就三十多人,組織起一半已是不易。”
“無妨。”秦月淮答得自信,“清水村還會來一批人,到時候可彙編至你那隊。”
到這會,梁一飛已深刻感覺到秦月淮此郎的非同一般。
若當真是一個書生,他絕對不可能能這般泰然自若地處理這等關系百十餘号人的大事。從他的布局、使用的方法來看,分明是有過這等組織經驗。
梁一飛咄咄問他:“你有軍中經曆?”
以他看來,有這等經曆過惡劣生存條件的經驗,隻有在軍中才會符合。平民百姓或是即使是文官,也不可能無師自通。況且秦月淮話中還有幾個軍中用語。
秦月淮大氅下的拳頭一緊,頓了片刻後,彎腰,塌肩,顫身,緊接着大聲咳嗽個不停。
他内裏穿着的是書生儒服,外頭的大氅亦是沈煙寒給他備的霜白色,這樣極淺色的衣裳很能顯現穿着者儒雅的氣質,換句話說,也很方便蓋住穿着者銳利的那面氣勢。
加之他面白如玉,天生細皮嫩肉,一咳就臉頰脖子俱紅,此刻是無論怎麽看,人都透着一股子弱不禁風。
梁一飛:“……”
虧他方才看秦月淮還那般氣勢淩人,他心頭生了諸多懷疑,可這副柔弱不堪模樣,真去了軍中,恐怕沒兩日就得練得他斷了氣罷。
梁一飛撇開了眼,留秦月淮兀自咳嗽。
他自小練武,相信拳頭慣了,加之身份特别,被梁文昌與梁夫人特别保護着,說真的,在玩弄心計之事上,并非是個中高手。
秦月淮終于咳停後,轉臉看着梁一飛,語氣淡淡地直接道:“梁三郎,我勸你莫對别人的妻子心生妄念。”
梁一飛瞳孔微縮,剛緩和的眼神立刻變得凜冽,二人之間的氛圍立馬就劍拔弩張。
梁一飛涼涼道:“她還不算是你的‘妻子’。”
清水村的事,他但凡一打聽就都清楚,那三書六禮,隻要最終沒成完,他們這婚事也不作數。
沈煙寒即便再如何說與沈固辭再不相關,她是沈固辭的閨女這點事實永不會改變。她有父在世,即使就是獨立了門戶,世人也不會承認他們這沒有拜過堂、敬過沈固辭的婚事,嘴毒些的,甚至還會說一句無媒苟合。
他保持與沈煙寒的距離,隻是不願再逼迫她,不是他就當真認命了,要将阿煙讓給他人。
秦月淮直接無視梁一飛的話中有話,一開口,就沖着誅他心的目的來:“是不是,她說了算數,對罷?”
看梁一飛臉色變沉,秦月淮又道:“待我身子好上一些時,我夫妻二人歡迎你來吃碗薄酒。”
梁一飛的瞳眸逐步變兇厲。
秦月淮說的沒錯。
阿煙認誰做夫婿,是她自個說了算,以阿煙如今對此人的百般信任來看,二人擺喜酒确實隻是早晚。
他北行在即,上回沒有真強迫阿煙,心中始終系着以此爲功勞求官家一份賞賜,但又明白,即便最後強留阿煙在他身邊,終究不算什麽君子之舉。
可真要他心甘情願将至愛拱手讓人麽,他又豈會甘心?
人心,就是這般矛盾。
“你可是要北上出使金國?”秦月淮忽然問道。
梁一飛看他,沉默以對。
秦月淮漫不經心地提了提唇,試探道:“城中都在傳,你們這不是去接太上皇的梓宮,是帶着大周的錢财要去朝金人投誠。”
“放他娘的屁!”梁一飛脫口飙出糙話。
秦月淮又提了提唇,看着茫茫大雪,說了一番發人深省的話:“天災無情,途有餓殍遍野,大周民衆窮困,自顧尚且不暇……”
最後一句“朝廷卻要給賊患送财物”他沒說,隻看着梁一飛道:“北上路途艱難,祝梁三郎你功成行滿。”
梁一飛不知此人的祝福是真是假,他隻知這位瞳眸幽邃,面色平靜無波的人,堪堪讓人看也看不透。
離去之前,秦月淮走近了梁一飛一步。
二人之間的距離驟短,梁一飛警惕地繃直了脊背,卻見秦月淮隻是朝他伸出了手,“皎皎給令堂的。”
秦月淮回到沈煙寒身邊,緩緩座下,沈煙寒立刻湊近他耳朵問:“你跟梁三郎究竟說什麽了?”
“皎皎。”秦月淮臉色不悅,清冷冷地道:“你給别的郎君繡過荷包?”
沈煙寒一噎,摸不清他們二人在殿外是不是談了這個事,便沒甚底氣地答他:“都是以前的事了。”
秦月淮冷哼了一聲,身子往後靠,背部靠去殿柱上,閉眼,鼻腔中重重吐息。
沈煙寒以爲他在吃味,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說:“我給你繡一個更好的!你想要個什麽花色?梅花行不行?我給你繡梅花罷。”他從梅枝間迎來的模樣,她這輩子也不會忘。
秦月淮依舊閉着眼睛,又是一聲冷哼。
不得不說,這個郎君這時因梁一飛對她耍脾氣,沈煙寒是拿他沒有一點法子。
畢竟,“人證物證”都在。
她蹙眉看着閉着眼不看她的郎君,一隻手伸進他的大氅内,指尖讨好地戳了兩下他的心口,“你倒是說話呀。”
外頭風雪交加,大殿中挂着的旗幡被吹得簌簌響,跟他們一起等着人來的其他人也逐步放松了對沈煙寒二人的戒備,開始進進出出去香積廚領飯,甚至有些人已經回去了本身居住的客房。
四周的動靜越多,顯得他們這處的空氣越凝滞。
此刻,秦月淮克化的毛病突發,腹腔中是一陣接一陣絞痛着,額頭上開始漸漸冒出汗,他閉眼忍着,好半晌沒出聲。
他的這股沉默,卻讓沈煙寒心中惴惴。
抱着讓他消氣的目的,沈煙寒也學他之前的方式,掰過他的臉,背着衆人偷偷親了下他。
秦月淮終于睜眼,“你就拿個梅花打發爲夫?”
沈煙寒即刻反駁他:“梅、蘭、竹、菊都是花中四君子!”
秦月淮又道:“給梁三郎的蘭花,也是因他是君子?”
沈煙寒被他一噎,靜了半晌,終是沒了耐心道:“不帶你這麽咄咄逼人的。”
她正要從秦月淮心口上收回自個的手,卻又被秦月淮一把壓住。
秦月淮看着嘟着嘴生氣的小娘子,倒吸一口氣,眼中皆是無奈,“你沒見,别人家的夫婿都用的何花色?”
四目相對,沈煙寒看着秦月淮虛心求救:“他們用的什麽?”
秦月淮看着美眸一望到底,是當真在朝他請教的小娘子,倏然覺得,他何必跟她較這個勁。這樣彎彎繞繞地說下去,她這機靈有餘,卻偏偏在情感上不如何轉彎的腦子,真要明白過來他的暗示,還不知是猴年馬月。
再說了,比起長久穩定的關系來,這些身外之物,根本就是無根的浮雲。
秦月淮手指摩挲着心口處軟若無骨的細指,指尖擠進她的指縫,與她十指相扣,鄭重其事道:“待我們從這回去,我打算進臨安府去拜訪一下你父親。”
秦月淮的話甫一落地,沈煙寒的腦中就似乎響起了“轟隆”的一聲。
她本就大大的眸子瞪得更大了,“你見他做甚?”
“那是你的父親。”秦月淮虛弱地笑了笑,“作爲女婿,我總歸是要去見一見的。”
“不必了。”沈煙寒果斷拒絕他的提議,“我的事不必他參與。”
秦月淮的雙眸裏裝滿前所未有的認真:“皎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我一個也不會讓你……”
“我說了不必。”沈煙寒直接打斷秦月淮的話,冷了語氣,“早知就不給你講這些了。”
她後悔今早同秦月淮分享了她的家庭。她給他講她的出生,不是讓他在中間當誰的說客,讓她與已經沒了幹系的人重新生出關聯的。
她雖反應得晚了些時日,但心知肚明,沈固辭因她親娘的“那件事”,看她這個長女也不見得多麽樂意,否則怎麽會那般忽視她,還出手打她。
那一巴掌,那個眼神,她永遠無法忘。
她如今居有定所,也能自食其力,又不是沒有法子獨自生存,當真犯不着去倚靠沈固辭。再說了,縱使她窮困潦倒,餓死在外,也不會回沈家去。
看着秦月淮,沈煙寒忽然覺得,雖然是她的枕邊人,可這個秦七郎當真是一點都不了解她。
這一刻,她倍覺悲哀,也倍覺難過。
沈煙寒亮晶晶的眸光逐步暗下,連帶睫羽也不住飛顫。
“成婚前你不是說過,會順我意的麽?”
不滿地說完這話後,沈煙寒就刷地從秦月淮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轉過身子和臉,人也坐得背對着他。
秦月淮看着她氣咻咻的後腦勺,本就絞痛的心腔似乎更疼了,頭暈眼花的狀況更是不減反增。
他暗自揉了揉心腔,挪着身子往沈煙寒方向湊,“皎皎。”
沈煙寒沒搭理他,人更是又轉了一個方向。
“皎皎。”秦月淮心生無奈,黑亮的雙眸看着她頭上樸素的木簪,在她背後說道:“我想去拜訪他,并非是要與他說什麽,隻是想讓他知曉如今我在你身邊……”
秦月淮還沒說完話,沈煙寒就轉臉看着他,打斷他的話:“你究竟是娶的我,還是做的他的女婿?他認不認識你,有甚要緊?”
秦月淮一頓,明白沈煙寒是誤會了他想與沈司業套近乎,遂把後續的話咽下。
他沉默時,因他的“窮書生”身份,沈煙寒是越想越歪,再道:“你就不能憑真本事去科考,非得要借助别人的權利嗎?我說了,他不會幫你,我也不會讓他幫這個忙!你該做的事是好生做學問,刻苦努力,而不是想這些歪門邪道。”
沈煙寒一雙美眸失望不已地看着他,頗像那麽回事,秦月淮心中失笑。
他去拉她的手,同時反駁道:“我并未這樣想。”
氣頭上的沈煙寒哪能讓他親近?見他人往她的方向傾,她如避蛇蠍,伸手就往秦月淮肩上一推。
卻不想,她分明不過是輕推一下罷了,秦月淮整個人卻像一張被風吹飛的紙,“砰”一下倒地,“呃”地痛呼一聲。
見他閉着眼睛,面無血色,額上汗如豆粒,沈煙寒一慌,“秦月淮!”
得了沈煙寒的果子吃,前來緻謝的梁夫人和鄭玉婷甫一靠近二人,就見着秦月淮被沈煙寒一推即倒,下一刻,倒地不起,暈了過去……
真*秦弱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