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住過誰,如今又住着誰,自不必多說。
沈固辭飲了口茶,面色肅着,沒說話。
溫蓉太了解他,他這個模樣,便是要她繼續講的意思。
她便又說道:“官人,你也莫怪我多事,大娘子一個人在那住着,我終究還是不大放心,便就一時沒忍住,多問了幾句話。”
一提到沈煙寒,明顯是心有觸動,沈固辭的神色就有了變化,那抿着的唇角繃得更緊了些。
沈慧本就悄悄觀察着他,看他這樣,就接過溫蓉的話,委委屈屈地道:“可大姐姐也太将我們當外人了罷,那麽重要的事,竟也不跟我們講一講。”
沈固辭掀眸看來,終是沒忍住問道:“發生了何等重要的事?”
溫蓉說道:“那賣羊肉的同我講,大娘子已經在清水村成了家。”
沈固辭眸光一凜。
溫蓉繼續道:“說大姑娘嫁的夫婿,是夫人成州那邊的親戚,大姑娘的表哥,村裏人都叫他‘秦七郎’,又是一表人才的郎君,官人想必是識得的。”
三言兩語講完,既刻意不說秦月淮是齊家遠房親戚,又道沈固辭該是認識的,成功就将沈固辭的不滿拉至頂。
婚姻之事自古以來乃是父母之命,沈煙寒倒好,如此大事,竟不告知他半句。
嫁的,還是他并不識得的什麽成州親戚。
秦七郎,他更是聽都未曾聽過。
沈固辭臉黑如墨,心裏那一點因齊蘊而來的波瀾,此刻全變成了一股暗流,橫溢心中,所到之處皆生成了惱怒。
母女皆是這種自作主張的性子,還讓他如何說?
恰好這時,沈慧很會火中澆油,歎氣補充道:“可大姐姐這樣好的條件,就這麽草率地嫁了。”
這又是一個沈固辭介意的點。
沈固辭好面子地緊,沈煙寒離家出走幾月,除了沈家自家人,他的那些好友與熟人皆無一知曉當中情形,隻知他的長女被梁家給退了門親。
盡管是被退親的那方,但沈煙寒那般不俗的姿容,但凡見過的就很難能忘,早就名聲在外,國子監那些學子也正是适婚年紀,其中好幾個就委托了人,側面在試探他嫁女的意思。
沈煙寒早離開了家,幾個月了,人影子都見不着半個,他又能說甚?
在友人跟前他隻能含糊其詞,但凡有人要與他談論長女的親事,他都打哈哈給岔了開去。
“不急,不急,再留她在家一陣子罷。”——諸如此類的違心話他不知說了多少回。
可他這廂還保留面子地應付着衆人,沈煙寒那廂卻自作主張,草率了事地嫁了!
沈固辭恨不得即刻當面狠狠教訓上沈煙寒一遭。
胡鬧,簡直是胡鬧得沒了邊了!
沈固辭“啪”一聲将茶盞擱在桌上,顯然是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沈慧自個本就是個沒有多少主意的人,被沈固辭這發火的動靜一吓,當即縮了縮脖子,扣着手指不再說話了。
成功拱起一把大火的溫蓉卻像沒事人一樣,對沈固辭變了的臉色佯作不察。
她垂着眼皮,繼續拿着刷子點茶,同時有些猶豫地朝沈固辭說了一句:“官人,大姑娘總歸是沈家人,雖說自個兒已經拿了主意,許配了人家,但我們作爲娘家人,該有的嫁妝還是該給的。城南的那個宅子,便還是按之前與梁家人結親時咱們商讨過的那般,給落到她名下去罷?”
說起來這事,沈固辭也不得不承認,這沈家的許多家底,還是來源于他的發妻齊蘊。
齊蘊是齊家唯一的女兒,當初嫁給一貧如洗的他時,齊家給她的嫁妝就不菲。後來他各地爲官,幾經輾轉,齊蘊也花了不少錢養他們的小家。
在臨安府定居下來後,她最終是将所有積蓄都用了個精光,買了兩個宅子,當時還得意不已地朝他說:“一個是給我們老兩口往後養老用的,另一個,作爲給咱們女兒的嫁妝備着。”
不論他如何氣惱齊蘊對他的背叛,他也不會否認齊蘊對這沈家的付出。
就如沈煙寒如何沖動離家,他也依舊會将她該有的那份給她。
這般想着,沈固辭點頭,“就按先前說的辦。”
溫蓉擡眸看他,說道:“好,那我過幾日便去辦,屆時恐怕得用一用官人的官印。”
沈固辭道:“提前一日來取便是。”
有這幾句話岔開話題,沈固辭心中的那股火不由就被消了大半。
再一次回到書房,冷靜下來後,他思忖了半晌,最終深深歎息了一聲。
他當真是拿性子倔犟、半分頭也不肯低的沈煙寒沒法子。
他起身去書架取來個小匣子,叫來跟随他多年的人力張建,吩咐道:“明日将這個送到南屏山清水村,親自交給大姑娘。”
一聽沈固辭這話,幾乎是馬上,他就反應過來,原來自家大姑娘是住去了那個村子,而不是府裏人說的去了外地走親戚。
當初去清水村處理先夫人的喪事,張建便全程陪着沈固辭,他自然知道清水村是怎樣的地方,再是離這臨安府近距離,那也是個鄉下,那莊子往前隻是給勞作的人力們臨時住的,比起這臨安府的府邸,簡陋得根本不是一星半點。
從沈固辭什麽也沒有的成州時期就跟着他的張建,此刻心裏是說不出來地替沈煙寒、替這沈家故去的先夫人感到委屈。
夫人那般金尊玉貴的人,大姑娘也是自小從未吃過苦,分明是最該跟着郎主享福的兩個人,沒想到,雙雙竟都落了個去一個破莊子生活的結果。
而當初溫眉順眼的姨娘,如今卻一下成了沈家主子,對他們理直氣壯地頤指氣使。
他讷讷接過小匣子,吞咽了一下,說道:“是,郎主,明日一早我就去辦。”
*
沈固辭離開後,沈慧壓着聲音問她娘:“什麽宅子?哪裏的宅子?你當真要給她當嫁妝麽?那我呢?我婚嫁時可也有宅子?”
溫蓉被她追着,隻得描繪了一下城南宅子的狀況,終了,說道:“那是人家早就備好的嫁妝,你以爲你爹爹一個五品官,宅子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來麽?這可是臨安府。”
言下之意就是隻有沈煙寒的,卻沒她的,沈慧不滿道:“這不公平!我也是爹爹的女兒!不,如今還是他唯一的女兒,她可跟她斷了幹系了,她都有的,我怎麽能沒有?再說她嫁的什麽人嘛,一窮二白的窮酸書生,有什麽必要賠個宅子去?”
溫蓉垂目,靜靜喝着茶,沒說話。
沈慧就繼續磨她娘道:“娘,你想想辦法嘛,我如今也到了議親年紀了,我也要嫁妝!整個沈家的賬都是娘你說了算,你不能厚此薄彼啊,你可莫忘記,我跟小弟才是你親生的!”
溫蓉歎息一聲,沈慧何時都是這般急躁。
她給她吃下一顆定心丸:“不會差了你那份。”
沈慧高興地一激動,立即問:“宅子也有我的麽?”
溫蓉起身收拾茶具,模棱兩可地答她:“你爹爹就你和毓兒兩個兒,他的,可不都是你們的。”
沈慧聽得雲裏霧裏,正要追問,溫蓉卻嚴肅問:“今日的書可讀了?”
世間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她娘卻偏偏要求她讀書寫字,雖是爲她好,但是有時候也不免讓她心中生煩。
沈慧暗中癟了下嘴,口中可不敢反駁溫蓉,應道:“這就去。”
*
親娘齊蘊的生辰,沈煙寒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孟長卿突然離開後,秦月淮放下手中筆,身子往椅背上靠,正揣摩他的行爲,房門便被沈煙寒推開。
“好冷啊,好冷啊……阿嚏!”沈煙寒回身就立刻又關了門,揉着鼻子問秦月淮道:“孟二哥怎麽就走了?是有什麽急事麽?”
見她來,秦月淮起身,前行幾步,不由分說地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掀開自個的大氅将她整個人蓋了進去。
如此,沈煙寒就瞬息間被他擁在了懷中。
沈煙寒愣愣地眨了眨眼,反應了一會兒自身處境後,也沒推拒,順勢就靠在秦月淮的胸膛上,擡臉看他,催道:“你倒是說句話啊。”
秦月淮垂目看她,對上她一雙晶亮的眸子,本靜和的心激狂地蹦了那麽幾下,而他卻面不改色,替孟長卿尋了個借口:“嗯,他有些急事。”
“什麽事?”沈煙寒又問他。
“沒說。”
沈煙寒當即蹙起了眉。
孟四與蔡娘子那點理不清的瓜葛,他總不能這會給她說他的猜測,秦月淮遂就轉移話題道:“你來找我可是有事?”
自打回秋望園後,沈煙寒一來忙着自己的生意,二來是有心留他一人認真學習,鮮少踏足這個專程爲秦月淮開辟出來的書房,送東西或傳話也是假手于人,這會突然親自來,顯然是不大尋常。
沈煙寒點了點頭,卻是遲疑了片刻才道:“今日是我娘的生辰,我打算去給她點一盞常明燈。”
“去淨慈寺?”秦月淮問。
“你真機靈!”沈煙寒誇獎道,看着他俯向她的臉,心裏一個滿意,便踮腳往他唇上啄了一口。
猶如蜻蜓點水。
啄了一口後,尤覺不夠,便又重新去親上他。
再次站正後,沈煙寒得意洋洋,斜眼挑眉看秦月淮。
俨然一副風流公子哥調戲了良家女後的猖狂得意。
秦月淮被她惹得眸色黯下一寸,看她這得意的小模樣,直想摁了她腰,壓懷裏狠命嘗她幾回,蹂至她求他。
但他忍住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沈煙寒與他相處,最喜歡他柔柔弱弱的模樣。
他若無其事地擡手,用手背擦了沈煙寒故意留他唇上的口涎,複又問她:“何時出發?”
“這就走。”沈煙寒答道,伸手扯了扯他的大氅邊,說道:“你身子骨不能受寒,就莫跟我去了。我來就是給你說說這事,外頭雪下得大,我和木槿恐怕得下半晌甚至入夜才能回來……”
一聽入夜才能回,上一回她被梁一飛挾持的回憶蓦地湧來,秦月淮沒等沈煙寒說完就打斷她,決然道:“我同你去。”
因是擔憂使然,秦月淮的語氣不免就冷硬了許多,話落後,察覺到此,他當即又軟了語氣補充道:“嶽母生辰這麽重要的日子,我這個當女婿的豈能不表示一些孝心。”
沈煙寒反對道:“不行,你不能去!去淨慈寺往常來回就得三個時辰,何況是這會的天,你身子本就有不少毛病,再給凍嚴重了可怎麽辦!”
我哪來的毛病?
如此腹诽,秦月淮說道:“我多穿件衣裳在裏頭就是。再說了,行動起來身子暖和,反而更有利于康複。你若不信,大可以問問蔡大夫我說的可對。”
沈煙寒心底自然是願意秦月淮相陪着出入的,不過是考慮到他的身子柔弱,所以才打算留他一人在家,可當下聽他如此一講,不由就有些動心。
“可蔡公說了,今日他會來晚一些,我沒法這會問。”
“皎皎。”秦月淮企圖說服她道,“我的身子年年皆如此,我再清楚不過,當真沒甚大礙的,讓我陪你去罷。”
“可……”
“我比任何人都盼望自己早些康複,豈能做任何不利于自身的事?”
有了秦月淮這句話,沈煙寒便不再猶豫什麽,點頭後,進屋去拿好了香油錢,便帶着秦月淮一道出發前往淨慈寺。
蔡希珠看着二人攜手同行的背影,眼底漫出一股潮意。
郎情妾意。
可真是羨慕他們。
蔡裕去了縣城裏回來,一進秋望園的門,就見自家閨女站在雪地裏看着門口方向失神,他擔憂地急忙上前問道:“珠珠,這是怎的了?”
“爹爹。”蔡希珠抹了抹淚,紅着鼻尖哽咽道:“我想娘親了……”
蔡裕心頭一緊。
她娘走時她才三歲,蔡裕摸不準她到底有無對她的記憶,如果有,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或許記得某些事……
蔡裕拍拍女兒的肩,故作輕松道:“進屋罷,外頭冷,你娘要知你凍病了,還不得怪爹爹我沒照顧好你,今夜托夢都要來怪我咯。”
在蔡希珠看着他時,他閉了下眼,再睜眼後,就捏着蘭花指,尖細着聲音學女子說話道:“你個糟老頭子,你看你,盡是幹蠢事,又讓珠珠病了,看我不收拾你。”
蔡裕學得像模像樣,乍一看,還真以爲女子的魂魄附了他身。
蔡希珠被逗得噗嗤一笑,捂着肚子噌怪他:“爹爹,你胡子拉碴的,哪像我娘了?真是醜死了。”
蔡裕怔一下,捋了捋胡子,伸手戳她的額頭,“沒大沒小。”
二人一起往屋内走,看着踩在地上蔡裕的大腳,蔡希珠心想,不論爹爹對她如何嚴格,她從不懷疑他對她的好。
她明白,正是因她是爹爹的一切,爹爹才無比珍視她,不容許她有任何閃失。
她一定要過得好好的。
下章約22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