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蔡希珠隻做過兩件出格事。
第一件,借住在蘭苑時,留在孟長卿留宿的廂房,任他馳騁。
第二件,便是今日。
她抱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莫名勇氣,诓騙了她爹爹自個已歇下之後,偷偷溜出了家門,來這裏夜會郎君。
實際上,出門那一刻,她就下定了某種草率的、瘋狂的、不懼後果的決心。
可臨到頭了,進了孟長卿的屋,聽他一派未蔔先知般開了口,她心頭不免又有些犯怵,一個借口張口就抛了出來:“我是來還你你的扇子的。”
孟長卿頓了片刻,這才伸手朝她,“哦?是麽?拿來我瞧瞧是怎樣的扇子。”
蔡希珠當真從袖子裏取了把折扇出來,借着漏進屋中的月光,提步往孟長卿那處走去。
可屋中光線實在太過昏暗,加之她人又很緊張,根本沒看清屋中擺設,在離孟長卿的小榻兩步遠時,她被一旁一把橫出來的闆凳絆了下腳,當即“啊”一聲輕呼,直直就往孟長卿的方向撲了過去。
這一撲,是不是來送扇子的已變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徑直就倒在了掀被坐起身的郎君身上,呼吸聞着呼吸,哪怕是一丁點的緩解緊張與準備時間都不再需要了。
滿鼻是他周身特别的、迷人的冷香,一張圓圓的小臉靠在他溫熱的臂彎裏,蔡希珠深深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可呼吸依舊錯亂不堪。
沉默須臾,在蔡希珠聽到自己的心跳如雷貫耳之時,黑暗中響起郎君略帶戲谑的聲音:“這般對我投懷送抱,故意的?”
其實,她深夜尋他究竟是想作甚,精明如孟長卿,又何嘗不知?
他自然也大可裝作不知,依着蔡希珠的借口,将她扶起,拿回折扇,而後裝作毫不知情地叫她沿路出去。
可他也不知爲何,終究還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将話給問了出口。
聞着他周身獨有的氣息,即使在黑暗裏,蔡希珠也能想象得到,她身旁的孟四郎那一雙眼珠如何深邃,眉骨如何清隽如畫,肌膚如何素白,喉結如何高凸……
蔡希珠惴惴不安,甚至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但她也知,此刻再尋借口,不異于就是自欺欺人。她怕錯過這一次,就真的再無與他的下次。
是以,蔡娘子攥緊了握着扇柄的手指,借着黑暗掩飾,大膽地回了孟長卿一句:“是的。”
很明顯,這樣的答案是在他的預算之中,可真聽蔡希珠這麽毅然決然說出來,卻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心悅我?”
蔡希珠深吸一口氣,再答:“是。”
孟長卿目光定定地看着蔡希珠的臉。
半晌後,他眸光幽深,毫無情緒地道:“我沒有成家的打算。”
蔡希珠緊張得睫羽都忍不住跟着心在顫,她纖細的手指用力往手心握着折扇,幾乎是孟長卿甫一話落,她便答他:“我不需你負責,我自願的。”
不需負責,換句話說,便是要個露水情緣。
此刻的孟長卿,不知該贊蔡希珠一句性子膽大,還是該說她一句實在天真得過分。
誠然他自個就混,對男女之間的這一檔子事兒看得極開,但如今這個世道,她一個良家女,若是婚前就沒了貞潔,又要如何跟往後的夫婿交待?
難不成,她還告訴李澤錦,她與他表哥有過一場不計後果的露水情緣?
孟長卿沉了沉眸光,靜默須臾,擡手緩緩将蔡希珠扶直起身。
許是第一回朝人表白,并且察覺到對方已冒出頭來的拒絕之意,不願面對失敗的蔡希珠一個狠心,直接擡了小手,憑直覺捧住了孟長卿的臉。
而後,秀臉徑直貼了過去。
兩唇相接的那一刻,蔡希珠顫着身子,聽到心中有什麽東西在破土而出,大有要沖破世間束縛之态。
都到了這個地步了,就莫要再打任何退堂鼓了。
蔡希珠如此心道。
她的動作有些猛,人又生澀,唇貼住孟長卿的唇後,卻又不知如何進行下一步。見孟長卿沒多餘動作,她幹脆擡了手指,往他微敞的心口處溜了進去。
黑暗将人的視線遮攔,卻将别的感官變得更清晰。
心口處的顫抖、溫軟、細嫩……無一不是他當下感受得分明的。
孟長卿緩緩閉上眼睛,長呼一口氣,任由她毫無章法地探索。
意亂情迷。
心旌神馳。
在即将發生覆水難收之事的當口,孟長卿卻用握着蔡希珠腰的雙手,将她人往上輕輕推起,“停。”
蔡希珠睜着水霧濛濛的眼睛,此時明顯有些措手不及,“怎、怎麽了?”
“我說,停。”孟長卿拉開她在他身上作亂的小手。
蔡希珠微顫着聲:“你……當真麽?”
“當真。”
有些東西就是那麽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譬如勇氣。
話也說了,情也表了,她自願如此,也無需他負責,可他不願意。
像他身上的香,像他的身份地位,也像他那一顆心。
高上,華貴,挑剔。
他終究是瞧不上她這樣的。
腦中有了如此清晰的認知,蔡希珠便覺得,似一盆冰水從天而降,終是徹底澆滅了她心頭葳蕤的熱情。
蔡希珠僵住身好一會,這才從孟長卿腿上擡了臀,擡腳往地上方向站過去。
随她動作,狹窄的小榻發出“吱呀”兩聲,在這靜夜裏,已是顯不出多少男女獨處的暧昧,倒讓人聽着無端有股刺耳的意思。
蔡希珠沒再多說話,彎下腰,抖着手,穿上先前胡亂踢沒了的一雙蔡裕替她親制的小皮靴,這才深深提了一口氣,朝着有月光漏進的方向去。
看着她那小小一團黑影,鬼使神差地,孟長卿心中一墜,幾乎是脫口而出:“珠珠,我……”
“不必多說。”蔡希珠一下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依舊在顫,卻多了某種決絕之意。
門“吱呀”一聲響起時,蔡希珠忍在眼中的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阖上了門後,沈煙寒養的狼狗朝她跑了過來,沒叫沒吠,隻是看着她,一刻不停地搖着尾巴。
想起一句萬物有靈,蔡希珠哽咽低聲:“湯圓,陪我回去。”
湯圓依舊隻是看着她。
*
次日早間,蔡希珠在蔡裕的眼皮子底下喝了整整三碗粥,還要起身再往碗裏添時,被蔡裕一把按住了手腕。
蔡裕擰着濃眉,不解地問她:“珠珠,還沒夠麽?三碗了啊。”
蔡希珠頓了頓,随後将碗放在了桌上,擡起一雙浮腫的眼皮看蔡裕,一臉正色地說道:“爹爹,李四郎那廂的事,我同意了,我隻想盡快行禮。”
不過是一夜之間,她就對與李家的親事有這般翻天覆地的态度變化,蔡裕着實有些吃驚。
但此刻他也覺得蔡希珠想通爲佳,便點頭道了聲好。
晚些時候,蔡裕要出門時,蔡希珠也要與他一道出門。
看着自己似乎已恢複如常的獨女,蔡裕有些欲言又止,但想着她已應了婚事,該是收了心,不會與那秋望園的孟四郎牽扯出什麽,便也沒多說别的,隻是囑咐道:“穿暖和些,莫在外逗留過久。”
蔡希珠點頭,“知道啦爹爹!你看我穿得夠厚實了罷。我等你來給齊三哥他們換了藥,然後就跟你一起回家,可好?”
蔡裕點了點頭,替她将披風的兜帽罩去了頭頂。
這一日,在秋望園生活的衆人過得與以往似乎别無二緻。
小娘子們在一處特意收拾出來制衣用的廂房中忙碌,秦月淮在書房讀書寫字,楊動在院中練身手,齊家養傷的養傷,劉燕挺着大肚子回去自家地方,張羅公公與祖母的喪事……
隻有沒回臨安府的孟長卿有些無所事事。
躺在秦月淮書房子中一把沈煙寒特意定制的搖椅上,他将折扇開了阖,阖了開,半晌後,又将打開的扇面一把蓋住了臉,在扇子底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秦月淮擡眉看他,帶着看好戲的意思,問道:“你看起來很是焦躁不安,不安什麽?”
扇子底下的孟長卿極快否認:“沒有。”
秦月淮根本不給他一絲面子:“扇子開了八百回,氣也歎了八百回,你心如止水?”
孟長卿被他說得一噎。
就在這時,書房的房門外傳來一道女聲,蔡希珠問:“秦七郎,我可以進來麽?”
孟長卿像被誰踩到了尾巴,刷裏就坐直起了身,臉上的扇子落地,發出急促的、響亮的一聲“啪”,像極了扇在人臉上一巴掌的動靜。
秦月淮看孟長卿一眼,忍笑道:“請進。”
蔡希珠端着托盤走進,一邊朝秦月淮方向走,一邊說道:“皎皎熬了參湯,說你和孟四郎各人一份。”
“有勞蔡娘子。”秦月淮起身迎接,端了其中一碗。
蔡希珠點頭,又往坐在躺椅上的郎君處去,“孟四郎,這是你的。”
四目相對,孟長卿從蔡希珠眼中沒看到任何不同于她見其他人的反應,就連一絲羞赧也無。
說不出來是何感覺,孟長卿也道了聲有勞,便伸手去取。
蔡希珠将托盤往他眼前遞,在孟長卿的手取了碗,正往回收時,他袍窩裏落來了個東西。
孟長卿微怔,同時心頭湧出一份微妙的期待。
蔡希珠将托盤置在一旁,背着秦月淮,她對孟長卿大聲道:“我稍後再來取空碗。”
說罷,她轉身離開。
孟長卿垂目,看到了袍中躺着一串玉,白淨通透,價值不菲。
不是别人的,正是他自己的那串。
看着落在地上的折扇,孟長卿終是明白了,蔡希珠這是将她身上他所有的東西全給他還了回來。
他不會看不出來,是一種一刀兩斷的意思。
孟長卿那一顆浮躁不安的心,此刻驟沉。
他有些呆呆的,坐在本就不适合坐而是适合躺的搖椅上,放松了些力道,那椅子就前後晃了那麽一晃,參湯沿着他的晃動也蕩漾起來,一下子,就灑向了他新換的整潔衣衫。
狼狽不堪。
像極了他此刻的人。
秦月淮看着他,“孟四……”
孟長卿蓦地站起身,“我回去了。”
說罷,湯碗被他大力放在桌上,他朝房門大步走去。
蔡希珠剛出了秦月淮的書房,反身關上門,下一刻,門就被“吱”地一下打開。
她見孟長卿從内出來,側目看她一眼,輕提着唇角,頭也不回地朝秋望園大門邁去。
他的侍衛見他如此,也跟到他身後去,須臾,他們就消失在視野。
蔡希珠攥了下拳,一轉身,去了另一個方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