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見的一年寒冬,雪災蔓延全大周,平民百姓多有受災,南屏山的清水村也不算例外。
不比城中富貴人家的雕檐畫棟,村民的屋舍構造簡單得多,窮困一些的人家,更是住的茅草屋。
一場下了一個月不住的雪下來,村西的李家被壓垮了羊圈,村南的陳家被壓垮了廚房……要說全村受災最嚴重的,是村東的齊家。
本就隻有小三間的正房,直接垮了兩間半,最要命的,還是房頂塌下時是半夜,全家人都在睡夢中。這一下,就造成了兩死兩傷的悲劇。
沈煙寒聽到這個噩耗是次日的早間。
李嬸來給她送預定的羊乳時,皺眉道:“沈娘子啊,得虧你這屋子當初給翻修了,要不然呐,怕也是要有些損失的。我家的羊圈就不頂用,直接給垮了個大半,齊家更是慘……聽說了麽?齊大哥沒了,他娘也沒了,齊大嫂跟齊三受了傷,好在齊三新娶的媳婦沒出什麽岔子……”
一聽這麽個事,沈煙寒心頭一跌,當即出了秋望園的大門,站在門邊往下方看。果真見到小半裏地外的齊家方向人頭攢動,隐約中還有哭喊聲傳來。
李嬸絮叨一番走後,沈煙寒叫上木槿一起去了趟齊家。
都是住在村東頭,且許是都姓齊,齊蘊在世時,齊家嬸子就與齊蘊頗爲談得來,後來齊蘊去世至下葬,齊嬸子夫婦更是幫了不少忙。
這些恩情,沈煙寒沒忘。
見齊家擺了兩個棺樽,受傷的齊大嬸和齊三坐在雪地中的茅草上落淚,齊三的媳婦劉燕挺着個大肚子站一旁,沈煙寒知恩圖報,開口邀請他們到秋望園來先住着。
沈煙寒這一邀請,實在沒容身之地的齊大嬸也沒拒絕,眼含熱淚應了下來。
如此,秋望園僅多出的兩間空房便被齊家三人給用了。
誰也不知孟長卿會忽然來做客,傍晚時分,天色蒙蒙黑,孟長卿帶着侍衛現身時,沈煙寒同木槿、劉燕正在廚房忙碌。
“砰、砰、砰……”秋望園的門闆被人拍響,安靜的氛圍一下被打破。
不大一會,院門大開。
打頭的孟長卿擡腿就邁進了秋望園,手中折扇一邊拍着袍擺上的雪,垂着頭,視線落在沾了好些泥印子的袍擺上,口中一邊不住抱怨:“我的個乖乖,這雪真不要錢啊,滿山滿路都是。秦月淮,快給我弄件你的幹淨衣裳來,這麽髒,真是受不了了。”
秦月淮在屋内看書,聽見外頭孟長卿的聲音,隻是頓了下神色,就繼續翻了下一頁看起來。
“你怎麽來了?”蔡希珠仰頭看他。
孟長卿拍打的動作一頓,這才擡首盯着蔡希珠,笑着反問她:“我怎麽不能來?”
蔡希珠被他問得一窘,正準備轉身離開,哪知孟長卿竟伸出一隻手,直接搭在了她的肩上,半個身子往她身上一靠,“腿傷了,快扶我進去。”
他眼中都是笑意,沒有半分認真,讓人一看就知是在玩笑,并不是真的。
蔡希珠避開他一雙讓人很容易深陷其中的眼睛,偏過頭去不與他對視,卻沒推開他的人,甚至配合地問了句:“如何傷的?”
郎君壓在她肩上的手緊了緊,笑了一聲,道:“你猜。”
蔡希珠心跳如雷,張嘴随便說了個答案:“路太滑麽?”
“不錯。”孟長卿再笑一下,笑聲低醇,沁入耳中,直撩人心。
蔡希珠一張小臉愈發變紅,孟四郎壓她肩上的力道不減反增,将本也沒多少的距離拉至消失,遠遠一看,就是摟她在懷的姿勢。
蔡希珠幾不可聞地嘟哝了句:“你别這麽壓我,我會倒的。”
孟長卿沒聽清,繼而将耳朵湊近蔡希珠的唇,“你說甚?”
蔡希珠鼻腔子裏都是他那一股含着薔薇香的冷香,看着他俊美的側顔、高突的喉結,有片刻失神。
原産于大食國的薔薇露,她是聽過的,一小瓶,貴千金,非平凡之人能擁有。
像孟長卿這個郎君。
她沒回答,轉眼的功夫,孟長卿就捏住了她的下巴,“要讓我猜還是怎的?論競猜,我可從沒赢過你啊,珠珠。”
他的動作親昵,目光也有一股說不清的笑意,“珠珠”二字從那口中說出來,無端有股缱绻情深的意思。
像她等了許久,才等來的稱呼般。
蔡希珠被他的動作和話語弄得心蕩神馳之時,身後傳來一道她熟悉的嚴厲聲音——
“珠珠,你在做甚?”
蔡希珠縮在孟長卿懷裏小小的身軀一抖,幾乎是瞬間,便一把推開了粘在她身上的孟長卿,轉了身,低聲道:“爹爹。”
孟長卿轉身,對上一雙想生吃了他般的眸子。
蔡裕眉目冷峻,一臉冷肅,直直看着孟長卿問:“閣下是誰?”他說話的氣勢十足,倒不似一個鄉野大夫,像極朝中那些見識良多、深谙人心之道的官場之人。
說真的,即使蔡裕不是這般氣勢,就是一個普通老農,摟着人家親閨女又被人直直撞見,孟長卿多少也是有些臉上無光。
四目相對,孟長卿擡起折扇,拱手作揖,以從未有過的一種溫和态度朝蔡裕道:“在下孟家四子,長卿,見過蔡公。”
蔡裕看着他,反問:“齊國公府上的?”
這樣一下就說出府上身份的話倒使孟長卿詫異了下,他朝蔡裕點了點頭。
蔡裕沒再說甚,轉眸看着蔡希珠,嚴聲吩咐道:“你現在就回家去,稱好紫蘇葉二兩、松花粉四兩、仙鶴草八兩後,叫石頭給我送來。”石頭是蔡裕上個月才撿回家的十歲孤兒。
蔡希珠鼓了鼓臉,想問“不能我送來嗎”,可對上蔡裕不容她商量半分的強勢眸子,終究是将話咽回了腹中,很是勉強地擡步,出了秋望園的門。
孟長卿看着蔡希珠垂頭喪氣地往家的方向走,不深思也知,若非他方才摟着她人,想必也不會被她父親這樣趕回去。
難得的,孟長卿心生了幾絲愧疚。
蔡裕看着他視線落在自家獨女身上的樣子,雙眸微微一眯,提唇問:“孟四郎可是對小女有情?”
孟長卿一噎。
這樣逼迫性十足的問話,他孟長卿該如何答?
有,沒有,皆不妥,不是麽?
孟長卿壓着被人砸得砰砰直亂撞的一個小心髒,裝模作樣地反問了一句:“蔡公此話怎講?”
“孟四郎身份顯赫,風流多情,是多少臨安娘子的夢中郎。”蔡裕皮笑肉不笑地道,接下來的話是顯而易見的告誡:“但不該招惹的人,就該莫要招惹才是。泾渭有差,自該分明。老朽說的話可對?”
到底是他因舉止有些理虧,孟長卿硬着頭皮道了聲是。
蔡裕這才沒在秋望園的門口停留,提着自己的藥箱擡步朝西次間方向走。
孟長卿看着蔡裕推開他上次居住的屋子的門,又反身合上,心頭冒出一種很不詳的預感,也顧不得袍擺是濕是髒,連忙快步去了秦月淮的書房。
但他最終隻得了一個沒有空餘客房的噩耗。
“什麽?大雪連天,秦月淮你還好意思趕我走?你住我蘭苑時我怎麽沒趕你?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孟長卿急了眼。
秦月淮放下手中書,緩緩起身走到他身側,擡手壓了壓他的肩,涼涼道:“孟四,以我之見,你還是少出現在蔡大夫眼皮子底下爲佳。”
真的,這話就差直說你不受人待見了。
孟長卿眸光一凜。
可以說,他長這麽大,曆來是被人追着捧着,一日之内連續遇到兩次冷待,今日還真是第一遭。
孟長卿頓了片刻,而後伸腿就往秦月淮腿上給踹了過去,“你聽到了是不是?以你的耳力,定是全程都聽到了!”
這跳腳的模樣,說是惱羞成怒得丢了風度也不爲過。
秦月淮反應極快地往後一跳,也不反駁他的話,而是理了理坐皺了的袍擺,不緊不慢道:“我似乎記得皎皎前陣子說過,蔡娘子正在與人議親來着,巧了,你猜蔡娘子議親的,是哪家的?”
孟長卿黑着臉,斜眼看他,并不言語。
秦月淮難得話多一回,主動給孟長卿道:“李澤錦。”
孟長卿的眉頭當即蹙起。
李澤錦,李四郎,他姨母王琬膝下最有靈氣的四表弟。人如其名,光潤煥發,錦衣玉食。雖都是李家人,但不同于李家豪那種走到哪裏都能一眼被人看出豪氣且俗氣的模樣,李澤錦溫文爾雅,聰慧沉穩,爲商也是一把好手。甚至他還隐約聽說過,好似在準備考科舉來着……
不說前程,就隻看性子,沉穩體貼的郎君,與天真爛漫的蔡希珠婚配,實則也算登對。
孟長卿沒松開的眉頭越蹙越緊。
秦月淮挑了挑眉,将他人往門外推,一臉認真裏暗含促狹道:“天色不早了,我勸你趁早離開這兒去尋住處,去你的莊子也好,打道回臨安府也成,總歸你有的也不止一個知心人,還是莫招惹不該惹的人。”
孟長卿的一張俊臉瞬間就徹底垮了下來。
他依舊嘴硬:“招誰惹誰了我!”
秦月淮冷嗤了一聲。
要說孟長卿與蔡希珠的那點事,要想逃過秦月淮的一雙輕巧看透真相的眼睛,實在很難。
那日秦月淮從劉锜府上一回蘭苑,睡了大半宿醒來的沈煙寒就對他說了句“怎麽一個個今夜都不在”,他後來佯裝無意地問了沈煙寒爲何說這話,才知她去尋蔡希珠時,是尋了大半個蘭苑都沒找見蔡娘子的人。
蘭苑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大,他隻要問幾個下人當夜送酒的路徑,很輕易就能知道孟長卿那夜逗留的地方。
說真的,當得知那夜蔡娘子也于那間屋留了一宿時,他是很震驚的。好在事後從側面打探到了,二人并未真成事。
可就隻是這樣,也讓他一口氣無法松下來。
孟長卿是常流連于煙花柳巷不假,但他知道的,那段贖了人卻沒守住的悲痛過往在,孟子簡的心扉從此再未打開。
他不碰良家女,也從不碰未接過客的花娘,說到底,根本是動欲而已,不願負責,不願走心。
可卻與蔡娘子共處一室一宿……
情況可能更糟。
秦月淮沉沉的目光碾在孟長卿臉上,剜心地重複了一回蔡裕的話:“你對蔡娘子動情了?”
寶貝兒們,中秋快樂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