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官皆是五日一休沐,沈煙寒去齊國公府找休沐的孟長卿時,好巧不巧,碰上了齊國公夫人王璋的壽宴。
沈煙寒帶着蔡希珠一起下了馬車,朝人道明來意後,便等在了齊國公府門口。
齊國公府門前車馬骈阗,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蔡希珠看着人頭攢動的場面,又去看“齊國公府”四個描金大字,心髒跳得像要躍出胸腔來般,既是心中浮出想要一探其究竟的強烈好奇,又從那氣勢磅礴的字中覺出幾分高不可攀。
兩廂煎熬在心中沖撞,蔡希珠實在忐忑,便有些打退堂鼓道:“皎皎,要麽我還是在這等着你罷,你自個進去見孟四郎。”
沈煙寒不解地看她,“爲何?來都來了,爲何不進去瞧瞧?”
蔡希珠支支吾吾道:“這府邸一看就華貴非凡,你看人也多得不得了,我……有些害怕。”
“怕甚?”沈煙寒自信道:“再華貴非凡的府邸,住的也不過是你我一般的凡人。誰也沒有三頭六臂,有個甚可怕的?”
“可是……”
“那你是怕孟四郎不見咱們麽?”沈煙寒打斷蔡希珠的話。
蔡希珠臉頰微紅,道:“那倒不是。”
那日他雖是未行到最後一步,可二人也算是赤誠相待了的,雖說二人之間的關系有些莫名且難以定義,但她都沒因此躲着他,孟長卿那般潇灑自如的郎君,該是不會真拒絕見她的。
“既不是,那就進啊。”沈煙寒笑着,又湊近蔡希珠的耳朵悄聲道:“你不總說想見世面麽?呐,‘齊國公府’,這臨安府就沒有比這門第更高的了人家了!你我更不能錯失良機了。老實給你說罷,我也是從未踏足過這樣華貴的地方,也很是想趁機來觀摩觀摩的。”
“你真沒來過麽?可你爹爹不是大官兒麽?”蔡希珠道。
沈煙寒想起她那沒了關系,任五品國子監司業的父親沈固辭,評價道:“他的官位不算如何顯赫,但我們沈家未有根基,能做到五品,他也是算有本事了。但是,他爲人一向清高,很少與國子監同僚之外的人打交道,所以,從我娘往前在世時就是這樣,我們很少去别家走動,自然也就少有機會見識别家的府邸。”
想到自己的爹爹也是如此,并不如何與外人接觸,即使他開着一個診所和藥肆,許多時候訪客來時,她也隻能躲在自己的屋子裏,蔡希珠看着沈煙寒,不免生出有一些同病相憐的感慨來。
她歎息一聲:“原來如此啊……”
沈煙寒:“可不是麽。”
兩位小娘子嘀嘀咕咕耳語時,一輛牛車停了下來。
沈煙寒同蔡希珠說話的動作不由一頓,眼睛看着那熟悉的車。
須臾,車裏的人緩緩下車。果不其然,是她的繼母溫蓉,與她的繼妹沈慧。
幾人對視,眸中皆有顯而易見的驚訝,仿佛在問:你怎麽也到這裏來了?
溫蓉上下掃視一圈沈煙寒,見她那面容愈發國色天香,衣裳雖别緻卻算不得是參宴般的正式,眼中不由就多了幾分狐疑。
她帶着沈慧上前幾步,伸手想牽沈煙寒的手腕,同時說道:“大娘子,可真巧了,你也是來參宴的?”
沈煙寒躲避她親昵的動作,人往後退了小半步。
不等她答話,溫蓉的話剛落,眼睛也往沈煙寒身後打量時,沈慧就接着道:“聽說大姐姐如今住去了莊子裏,可是真的?大姐姐你怎麽就舍得丢下爹爹與我們?”
她的語氣似哀似歎,眼中也浮現出一種傷感來,端着個嬌嬌憐憐的女兒态,像是被誰辜負了一般。
沈煙寒心口一縮,仿佛連呼吸都停了一下。
她如今小日子過得滋潤自在,可真是許久沒跟虛情假意的人打交道了。
想着如今她已經不算沈固辭家裏的人,本質上與眼前母女也無甚關系,沈煙寒根本就沒有心思再與二人周旋下去,淡淡地道:“嗯,我住西郊,來這處是因有些事。”
這是一副明顯不願交流的冷淡态度,沈慧被沈煙寒潑的這瓢冷水澆得神色微窒。
溫蓉這些年是早鍛煉出來一副玲珑心腸,隻見慣不怪地勾了勾唇,硬是又往前一步,牽上了沈煙寒的手腕。
沈煙寒隻覺得這種親昵着實莫名,正要拉開自個的手時,方才進門通傳的人出來道:“有請沈娘子,有請沈夫人,沈二娘子。”
“走罷。”溫蓉溫聲說道,拉着沈煙寒的手腕便往内裏走。
當着門口諸多齊國公府的客人,沈煙寒在扯了扯手腕卻沒有掙脫時,幹脆放棄了掙紮,一言不發,随着溫蓉的腳步進了孟府中。
進了院,要去宴廳方向時,給沈煙寒引路的人道:“沈娘子,這邊請。”
沈煙寒停住腳步,與溫蓉對視,見溫蓉好像并沒有放開她的架勢,她道:“沈夫人,你這樣拉着我,是硬要拉我去宴席上嗎?”
一聲疏離又陌生十足的“沈夫人”,将溫蓉面上那微笑都給叫頓了下。
須臾後,溫蓉問:“大娘子何故說這樣的話?你不是來參宴的麽?”
不遠就是賓客攢動的人頭,沈煙寒知溫蓉實則對她并沒有什麽真心腸。她從八月離了沈家,如今已幾個月餘,他們知她一個人獨自住在那破莊子,真是有心關愛她的話,期間有中秋、有重陽、冬至等節日,早來關懷她來了。
溫蓉若真帶她去了宴會上,隻會再與沈慧一唱一和,如方才那樣,說些她們以爲的,她擅自離家出走的“光榮偉績”,在别人跟前顯得她不慈不孝。
她行得端正,自是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可今日她來齊國公府,不是爲了這些對她而言早無足輕重的小事來着。
直直看着溫蓉,沈煙寒冷聲道:“沈夫人,你我再清楚不過,我已不是沈家人,沈家大娘子,如今隻有你身後這位小娘子。你這樣的呼喚我,我當不得。”
“皎皎。”溫蓉蹙眉,換成喊她的小名,“你負氣離家,總有消氣的時候對不對?你可知這些日你獨自在外,你爹爹與我們有多麽憂心。”
真憂心忡忡,爲何從無人來莊子探望?沈煙寒暗暗攥了下拳,不停對自己心道:聽着就是,聽個幾耳朵,就當她在放屁。
可她沈煙寒從不是一個忍得了的人。
親爹沈固辭的氣她都不願受,爲何要上趕着受這一個小妾的暗釘之刺?
溫蓉還在說:“你爹爹他茶不思飯不想的,瘦得都快脫相了……”
沈煙寒看着她,打斷她的話道:“那沈夫人還有心思出門應酬,怎不留家好生照看着?”
這麽冷硬的語氣,加上直白的反問,溫蓉忍不住有些恍惚。
眼前的沈煙寒可謂鋒芒畢露,可還是那個,她說幾句話,她就信以爲真的單純孩子?
她再度伸手,要握沈煙寒的手腕,一臉認真道:“你可能回去看看你爹爹?”
沈煙寒揚手一擡,壓下心中一半怒火,與溫蓉對視,收着聲:“沈夫人,你确定,真要在齊國公府這裏,在這般場合,與我再讨論你的家事麽?”
迎着沈煙寒眼中毫不遮掩的反感,溫蓉一臉受傷,“皎皎,你怎麽能這麽說話?我也是爲了你父女二人好……”
“我的個乖乖……”孟長卿帶笑的聲音倏爾傳來,“三弟妹,你大駕光臨,我等半晌沒見你來,原來卻是在這忙着跟人談天啊。”
話音一落,沈煙寒松了口氣。
溫蓉和沈慧的眼中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來。
震驚自然是有。
既是驚訝于這極難讨好的孟四郎似乎與沈煙寒很是熟悉,又是驚訝于他口中的“三弟妹”。
誠然,沈煙寒在清水村的動态他們略有耳聞,什麽翻修了屋子、與表哥同住、再就是成婚了事,清水村雖在鄉下,但離臨安府這般近,消息傳來并不費勁兒不說,速度自然也是不慢的。
沈慧看看孟長卿,又看看沈煙寒,依然作驚訝狀道:“孟四郎,您方才說,我大姐姐,她是您的‘三弟妹’?”
話落,孟長卿看她一眼,卻并沒搭理她。
沈慧又轉頭看沈煙寒,話語有些慌:“大姐姐,你成婚了?何時成婚的?爹爹不知對麽?你怎能這樣草率了事?”
沈煙寒不知沈慧的這種慌,是真慌,還是裝慌。
但與沈家再不相幹的沈煙寒卻從未有過這麽一刻,深刻地覺得,再不與沈家人相見爲好。
因爲如今的相見,就意味着讓她去回憶往昔。
而她關于她們的、沈固辭的深刻回憶,此刻再想來,卻堪堪沒有如何溫暖的。
因“有孝在身”,她幾乎沒穿過新衣,沈慧卻多的是;吃食也素,但凡有好吃的,家中也緊着小郎君沈毓;劉連她娘齊蘊的好些嫁妝,也被沈固辭以她年歲太小,給收着用着了;而齊蘊身邊原來的女使,也都被一個個遣散……
以前年歲小,不知人心難測,如今她沈煙寒卻是懂了的。
在齊蘊去世後的這些年内,這個姐妹,以及她的母親,于她而言,就像是緩緩蠶食她爲數不多希翼草原的羊,無聲無息地,食了她的草,她幹脆換了一個地方,她們卻依舊追着她不放。
回想了下剛剛在孟府門口時,溫蓉往她身後打量的模樣,那一副要看她帶着什麽人一起現身的探究,以及此刻,自己頭上根本不是少女款式、讓人能一眼就看出成婚與否的發髻,沈煙寒若有所思。
片刻後,她輕輕笑了一下,一身輕松、和顔悅色答:“我獨立了門戶,自己的事,自然自己可以做主了嘛。”
她繼而又側身問孟長卿:“二哥說是不是?”
孟長卿點頭,如她所願配合道:“可不是麽。”
說罷,他看沈煙寒身後的蔡希珠一眼,彎腰,用折扇做了個“請”的手勢,問:“你們來找我,可是有事?”
沈煙寒這就将要找他量尺碼的目的道明。
孟長卿腳步一頓,側臉看她,“量尺寸?”
不知爲何,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神有意無意地瞥去了蔡希珠的臉上。
好比在問:我的尺寸,你不知麽?
蔡希珠被他側過來的眼神看得心跳加快,雙頰飛起紅暈。她撇開了臉,佯作聽不懂般的雲淡風輕。
孟長卿意味深長地再看了她一眼,回頭朝沈煙寒道:“你要給我做衣裳?”
沈煙寒點頭。
孟長卿心中輕歎:秦月淮薅他那麽多财,他竟然也有回收的一天。
他帶着沈煙寒和蔡希珠,徑直回了自己的“芝岚苑”。
*
沈煙寒與孟長卿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沈慧面上的情緒才從驚訝變冷漠。
她眼神不善地剜了下,問溫蓉:“娘,你不派人打探一下她那什麽夫婿是何方神聖麽?”
溫蓉看着素來藏不住心裏話的女兒,拉着她往宴席走,朝引路的孟府人溫笑,“有勞久等了。”
并肩與沈慧走時,溫蓉低聲:“有什麽話,回府再說。”
沈煙寒喚孟長卿爲“二哥”,他分明排序第四,這就是極不尋常了。
想來,她那夫婿,亦是個有頭臉之人。
想及此,溫蓉剛覺得暢快沒幾個月的心思,忽又變沉了些。
有些事,到底還是該起初就做絕。
沈慧還想跟溫蓉說什麽,可一眼就看到她娘眼中露出的厲色,心驚顫一下,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