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十二年的冬,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冬。
這一年,大周國的兩位宰相之一章浚采取了一系列積極進取的戰略部署,使得大周國的諸将都駐守在要路上。
在朝中許多大臣力主退保江南、依江爲守時,章浚力排衆議,一方面視師江上,積極備戰,并遺書告誡反對的幾位将領不可退保;另一方面,上書官家反對守江,以及令嶽家軍東下的議論。官家予了支持。
該年七月,章浚入淮西,督促當地防務。
其中,便命令大将劉光守要道。
而這一連串舉動,使夾在大周、大金之間,被大金承認的“齊國”皇帝劉豫備感威脅,他在向金國求援未得逞之後,便命其子侄劉麟、劉猊等分三路,朝南部的大周進攻。
在劉家幾軍南下時,那負責淮西防務的劉光卻做了一件蠢事——僅派少數士兵進屯在廬州,主力留駐于當塗,江北空虛。
劉軍遂直取廬州,并且勢如破竹,一度南下威脅到大周幾個城池。
更糟糕的是,在當地的宰相章浚人也沒了蹤迹。
消息傳回朝堂後,衆臣議論紛紛。
以秦桧爲首的保守一派不由暗中得意。
章浚非得力主部署防務,甚至還要北上收複中原,這下可好,劉豫終于被他的舉動激怒,揮兵南下,恰好那劉光的人又不堪一擊,這不就等同于打了章浚的臉面了麽?
準确說,豈止隻是打了章浚的臉面,更是打了給了章浚權利如此操作的官家的臉面啊。
上朝之日,大周官家高宗再不能穩坐于上首,而是臉色極爲難看地負手踱步,來來回回踱了幾趟後,問下首:“衆卿可有何良策?”
衆臣垂頭的垂頭,靜默的靜默,誰也不做那第一個出頭的。
畢竟,官家自個也在抗金不抗金此事上猶豫不決。
一時間,整個早朝鴉雀無聲,寂靜得令人難安。
高宗的嘴角抿成了一道不悅至極的直線。
半晌後,秦桧這廂微微動了下腦袋,他右側後方的梁文昌得了這個暗示,連忙左邁出一步,朝上拱手說道:“臣以爲,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派人與劉豫言和,待找到章相後再謀後續。”
又是言和。
這些年來,隻要有戰事,不免就有大臣說這樣的喪氣話,“言和”二字,他們的耳朵裏都要聽出了繭子來了。
一向與章浚想法頗爲一緻的彭州通判虞允文聽得這話後不由勾唇冷笑一聲,直白諷刺道:“将士在前方浴血奮戰,等待着援軍,後方的人卻畏戰要求和。長此以往,幹脆就莫要做任何防守了,敵軍一來,我們就言和!反正送出去的錢财金銀不是出自你自個的俸祿,是咱們官家的。”
“你……”梁文昌被虞允文說的一噎,暗暗去看高宗的臉。
高宗面色更黑沉了些。
虞允文的話自有他的道理,議和這事,說到底就是送錢送物給對方,讓對方手下留情,莫再打了。
議和這事兒,自然是有些掃他顔面的,此外,這送出去的财物也都是從國庫裏出,送多送少,根本跟這些拿俸祿的大臣沒有什麽關系,反正送出去的,都是他自個兒的銀子。
他登基十二年來,大金在北部時不時南下進犯他的領土,軍中年年有支出,天災也時有,大周雖不算積貧積弱,但這麽多年消耗,國庫真沒剩多少東西能拿來支出了。
這些說議和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後宮是如何節儉的,更不知他的國庫空虛到何種地步。
又要朝齊國,又要朝大金議和,他豈能承受?
高宗深覺頭疼,擡手揉了揉太陽穴。
這時,王季出列,語氣很是不解地說道:“這劉光先前一直上書依江爲守,章相公又不是不知,怎就任用了他爲守淮西當務要道的大将了呢。”
這一似歎息似責備的話輕飄飄墜地,卻實實在在激起了高宗心裏的大浪。
這就是王季會看眼色的地方,他極爲懂得高宗心中所想,也肯替他說出這些他心中所想、卻礙于顔面不好當真說出口的話。
高宗本就有些憤懑章浚用人不擅的情緒被激發,當即沖至頂峰,暗道章浚如今驕傲自滿,任人不賢。
淮西上一輪八月大捷後,章浚的聲望日上,甚至朝中幾位主張議和的臣工也因章浚上奏而隻得求去,而今章浚卻搞來這麽一檔子事,連他自個都失蹤了,這還教他如何正大光明支持他的政見,安排幾個大将北伐?
這時,王喚附和說道:“這有何驚訝的?當初富平之戰,章相帶着二十萬大軍,不也沒有凱旋。”
王喚說這個話帶着自己的私心。
當初大周的西北就是一盤散沙,他王家兄弟王庶也曾被高宗派去坐鎮西北,結果很是丢人,當地的一名叫曲端的守将不服,竟是直接把王庶的大印奪了走,甚至差些砍了王庶的腦袋。
反而是章浚進入了西北,很快就改了當地的作風,不止嚴格執行中央朝廷的号令,放狠話說“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在曲端公開對抗章浚的号令後,章浚直接撤了其職,後來甚至于還将曲端給誅殺了。
誠然,王庶從西北回來後,被高宗降職落罪無可厚非,但後來,章浚帶領二十萬大軍抗戰的富平之戰也還是敗了,章浚的結果又如何呢?
不被貶,反而還升了官!不但成了宰相,更掌握軍政大權。
這,要他王家如何服氣?
聽妻兄說起富平之戰,秦桧暗道不好。
沒有人比他清楚,富平之戰當初是在戰場上失敗了,但在整個朝廷的戰略上,卻是成功的。
富平之戰的起因,乃是金軍南下攻楚州,楚州往南就是江南,也就是官家所在的這處。若無人牽制金軍,那麽,他們的主力很可能會集結在淮南一線,說不準何時就會再進行一場大掃蕩。
當初形勢在此,高宗也怕步兩位先上的後塵,被金軍給抓到大金國去,夜召臣工讨論多次,是章浚主張說,不如在西北地區打一場空前規模的仗,将金軍主力調離。
高宗那時同意了這個提議,這才讓章浚去召集大軍。
後來富平之戰的确大敗,包括劉琦在内的幾個大将受傷,大周損失慘重,并且把整個西北丢失了,但是,因爲金軍的主力大批被抽調到了西部戰場,所以,金軍在東部戰場的攻勢無法持續,江南也就安全了,這才保住了如今的朝廷。
因而,章浚從川陝回臨安後,愈發升了官。
——這些,王喚的眼光短淺,看不到内在緣由,如今在官場上極爲機靈的秦桧卻是領悟出來了的,此刻聽王喚提富平之戰的失敗,秦桧隻覺他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搞不好,是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果不其然,高宗定住了踱着的腳步,看着下首一群人,冷冷地提了下唇。
“這麽說,你們都隻知評論他人,自個卻沒有什麽有用的建議?”
聽聽這語氣,又哪有什麽和顔悅色可言?
帝王威嚴一出,方才還在說風涼話的幾人頓時就閉緊了嘴。
這時,斥候在外求見。
高宗驚了片刻,揚聲:“宣。”
斥候得令上前,當衆彙報道:“章相公人已被找回,目前安全無虞。且已組織軍士反攻,命王德、郦瓊二将軍率精兵,已擊敗劉豫部将,孫晖、楊沂中将軍也全力出擊,如今齊軍已匆匆北退!淮西安全!”
如此反轉忽至,高宗當即大喜,連道了三聲“好”。
斥候掏出一個奏折往高宗眼下遞出去,高宗派人取來,一看,是章浚以劉光驕惰不戰,不可爲大将,請他解除他的兵權的事。
高宗這下就有些猶豫了。
劉光此人可不是一般人。
當初建國之前,劉光就在杏子堡戰鬥中擊敗與大金勾結、配合大金南下攻打大周的西夏軍,可以說,也是一個屢立奇功的将士;再後來,金軍再南攻,這劉光率了步騎三千來東京勤王,雖然沒有救下他的父兄,但次年,這劉光就率部來了濟南,投奔了彼時還是康王的他。
也正是劉光提出的,建議他前往南京應天府,甚至南下江南安置,先立國,養精蓄銳,再圖後續。
可以說,要說他大周的開國功臣,這劉光算得上舉足輕重的一位将領。
大周此時的國策是重文輕武不錯,但他還并不想,因爲章浚這個總歸算文臣的臣子三言兩語,就削了劉光的職位。
高宗合上奏折,對此事未置可否,揮手叫斥候退下。
這日的早朝,以主戰一方朝臣的喜笑顔開而結束。他們沒料到啊,章浚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往後這與大金再戰的話,他們也有底氣再提了。
而另一邊,追随着秦桧的幾人卻不無意外的臉色不悅。
下朝後,秦桧朝梁文昌道:“今日來我府上議事,将一飛也帶上。”
梁文昌看了幾眼走在他們二人之前的幾個王家人,濃眉微皺,低聲建議道:“不如待我們有抉擇後再吩咐三郎行事罷。”
在秦桧要發作之前,他連忙又道:“這幾日入了冬,内子身子骨就不太好,不止是三郎擔憂他母親的病情,就連相公夫人也多次登門看望,每每相公夫人來,也是要多問三郎幾句話的。”
梁文昌說的是私事,秦桧卻一下就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這是在說王瓊近期很是關注梁一飛的動向。
想起近日他試探着提将梁一飛納回秦家族譜時,王瓊眼中的抗拒,心知王瓊對梁一飛的萬般介懷,秦桧點頭道:“也成。”
十九年的日子都等得了,多的時日他照樣能等。
*
朝堂中的消息傳回蘭苑時,秦月淮正和沈煙寒收拾着回秋望園的行李,他們收了衣裳,又收了不少書畫,大體收拾完畢後,便得了中程休息。
楊動手持利劍,大步流星走了進屋,見秦月淮背對着他,站在一張書桌前,微微俯着身。
看着秦月淮的背影,他正要開口,就見他那大氅的袍角蓦地露出了一隻繡花鞋。
那繡鞋前後像秋千一樣晃了晃。
同時,沈煙寒在秦月淮懷中笑噌道:“好癢,好癢,不玩了!滿臉都是你的口涎……”
楊動通身一僵,腳步一定,站在原處,不知該前該退。
秦月淮餘光瞥見了地上的影子,這才收起作亂的舌,将唇從沈煙寒下巴上移開,擡起袖子,細緻地替沈煙寒擦拭被她嫌棄的口涎。
楊動在原地頓了片刻,見秦月淮緩緩轉身看他,問:“有事?”
出于好奇,楊動看向他身後。
沈煙寒就坐在秦月淮後方的桌面上,雙足懸空,像一個頑皮的孩童,一手還搭在秦月淮的肩頭,眼中流露着喜悅的、輕松的光。
見他前來,她驚喜道:“楊郎君,這些時日你都去哪兒了?木槿說你也不住秋望園了,爲什麽?你找到親戚了嗎?那正好我們今日要搬回秋望園了,你還跟我們回去嗎?”
她一連串問了數個問題,楊動卻是滿腦子要彙報的正事,被她問得一卡殼,一時就隻剩張嘴,說不出來什麽話了。
秦月淮轉身看沈煙寒,道:“你将這幾方墨硯也拿走罷,孟四郎說過贈我們作禮。”
沈煙寒如他所願轉移了注意力,“啊?”一聲,“這個也送我們?”
她對孟長卿的慷慨實在是瞠目結舌,這書房裏的壁畫他送、畫紙他送、博古架他送、屏風他也送……
沈煙寒自然不會知道,這是出自她那位老謀深算的夫婿的手筆。
在沈煙寒不知道的時候,秦月淮借由嶽母的流言蜚語出自齊國公夫人的手筆,連坐孟長卿,對孟長卿極盡冷言冷語,緻使孟長卿連連求饒。
“孟四,我那被你母親害得沒了娘的夫人看中你書房的屏風了。”
“秦月淮,蘭苑凡是你們看得中的,都搬走!搬不走的,我找人替你搬,可行?”
“這院子,想我那内子倒是看得上……”
“獨獨這院子不成!我買了後還沒來住過就被你生生霸占了,你還不滿足還是怎的?你沒錢買嗎?你真是比誰都精!”
“那,這幾個月的租金……”
“何來租金?本就是借你們用。”
“那你去跟她明說出來。”
“成成成,我去,我真是……既要白送你住,還要白送你物。秦月淮啊秦月淮,你就剮着我一人敲詐勒索……”
孟長卿的抱怨尤在耳邊,秦月淮看着沈煙寒,笑着道:“他還說送一筆錢去秋望園來着。”
沈煙寒美眸一瞠,“送錢?爲何送錢?”
秦月淮不說是他的财,看着沈煙寒面不改色道:“他說要訂幾套衣裳。”
一說到她的生意之事,沈煙寒就如打了雞血,當即從桌上跳了下來,“那我去找他量尺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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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沈煙寒興高采烈離去的背影,秦月淮正色道:“說。”
楊動将朝事禀明。
秦月淮沉默一瞬,道:“那折子的内容可知?”
楊動搖頭,“大内的消息要明早才傳得出來。”
秦月淮道:“該是興師問罪的折子,且看罷。”
頓了頓,又吩咐楊動:“叫他們去秋望園。”
這是說那些布置在章府的侍衛,楊動一驚,“郎主您真不回章府了?可章相公這就要回臨安府來了。”
秦月淮搖頭,看着楊動,如是說:“從此,夫人在何處,我們便在何處。”
雖說他早就将沈娘子當郎主夫人待,但這畢竟是自家郎主頭一回正兒八經稱沈煙寒爲“夫人”,楊動心中品咂了下輕重,颔首正色:“是!屬下誓死追随夫人與郎主!”
秦月淮看他一眼,點了點頭,擺弄被自個情不自禁吻住小娘子而弄亂的桌案上的畫紙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