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閃雷鳴,秋雨未歇。
廳堂裏有一扇繡着山水的大屏金絲楠木屏風,繞過屏風過去,就見沈煙寒靜站在一方高幾旁,素手纖纖,正撥動着高幾上香爐中的安神香。
燈火通明,視線清晰,她頭上的钗環已卸,一頭烏發半挽半散,容顔未施粉黛依舊美如皎月輝輝,再看身段,弧度優美的脖頸,筆直不肯彎下半分的脊背,一把能掐住的腰線……
每一處,都是他既熟悉,如今卻又陌生的樣子。
這世上不會有無懈可擊之人,即使是八尺男兒,身軀健壯挺拔如山,事實上,也有脆弱易碎的時候,更何況是接連遭受了兩輪打擊的郎君。
從能見沈煙寒的萬分期待喜悅,到知她心已飛後心中苦澀至酸了鼻,隻需要一瞬的時間。
聽得有些動靜,沈煙寒側臉看,便見梁一飛站在屏風邊看着她,渾身濕透,雙目赤紅,眼露凄哀。
沈煙寒承認,事實上,除卻那一遭速來速去的婚事,梁三郎是她很有交情的友人,與他熟識多年,她對他自然有情意。她生而愛憎分明,梁夫人與王瓊之流诋毀她母親齊蘊的話,她分得清,從未遷怒于梁一飛。
此刻見着梁一飛如此狀态,沈煙寒不免心中一緊,脫口而出關懷他:“梁一飛,你發生了什麽事麽?”
不問還好,這一問,聽得與往前相同的稱呼,看着她與往前相同的擔憂,梁一飛心裏五味雜陳,不輕彈的淚就含在眼中。
他的求而不得……
他的得而複失……
他依舊沉默着,大步流星地邁過步子,走向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小娘子。
至沈煙寒近前,他啞聲開口:“阿煙。”
隻喊出這一句,梁一飛便再不能平靜地一說下去。他深提了一口氣,将哽咽之意咽了下去。
沈煙寒蹙着眉看他,“你等着,我去給你拿個幹淨衣裳。”
誠然沈煙寒一片好心爲他着想,可她這裏爲何有男子衣裳,梁一飛心知肚明。
他可萬般不願碰别的郎君的東西,遂嚴詞拒絕:“不必了。”
沈煙寒便說:“給你拿幹淨巾帕成麽?”
梁一飛點頭,看着沈煙寒問:“能拿些酒麽?”
須臾後,酒菜被端上桌,幹爽的巾帕也已備齊,但沈煙寒發覺,梁一飛隻顧垂目喝酒,混不在意渾身上下濕透。
她思考片刻,起身去他身旁,如往前每一回他受傷那樣,問他:“可需要我幫你處理?”
梁一飛紅着眼,心中無比眷戀,擡起手臂遞給沈煙寒。
沈煙寒看他不住滴水的衣衫,建議道:“你可以脫下外袍。”
梁一飛自嘲一笑,脫外袍時故意道:“你不怕旁人誤會麽?”
是了,此刻他們男女獨處,又脫衣裳又擦拭雨水的,真要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可不就是一個不守規矩的不正作風麽?
然,因齊蘊,沈煙寒心中對這番子虛烏有的事深惡痛絕,她替他擦拭頭發,冷冷一笑,“誤會什麽?不信我爲人之人,我又何必在乎?”
梁一飛頓一下,看着沈煙寒認真說:“阿煙,這便是我愛你的地方,心懷坦蕩,不懼不怕。”
忽然聽他說“愛”,沈煙寒手上動作也頓了一下,而後當作沒聽到般,若無其事地繼續替他擦拭。
梁一飛看她垂着目,保持與他不遠不近的距離,沒有笑意地勾了勾唇。
自退婚起,他見沈煙寒幾回,每回都匆匆忙忙,二人談話亦激動異常、多有不和,如今能與她心平氣和共處,倒有些奢侈了。
梁一飛吃着酒,默默打量着沈煙寒,安靜享受此間相處的時間。
沈煙寒知他有心事,替他将雨水擦過大半,也就回了座位,等他開口。以她的了解,梁一飛這位郎君是包不住話的性子,有任何事情皆會誇大其詞,第一時間與她知會。
不過今日,梁一飛心裏的事,顯然比沈煙寒以爲的,嚴重、沉重得多。
酒過幾壺,眼尾有醉酒紅暈的梁一飛才絮絮開口:“你知道麽,往前我也不是真次次都不當心害得自己受傷的?”
沈煙寒兀自飲茶,擡眸看他一眼,抿唇笑一下,聽他說,沒搭話。
“爲了得你同情,爲了得你悉心照料,我還自己給自己故意弄出過許多傷口來着。”
他撩起袖口給沈煙寒看,指了好幾處隐隐約約還有的疤痕。
“王西回回都阻攔不住,哎喲哎喲地哭喊,就連我娘、我大哥也總怨我弄得一身傷……”
說到梁夫人與梁大郎,他意味不明地笑一下,心道他們也不是真的娘與大哥,他的親娘不知人在何方。
他吞咽了下,繼續道:“可他們不知,我甘之如饴啊。身子痛着,心裏卻無比痛快。”
沈煙寒靜聽梁一飛發洩,這些過去的事她不甚了解,此刻聽聞,因身份變化,也不好做任何回應。
梁一飛往前對她的情意她不是不知,可事到如今,決然退親的是他家,她也有了夫婿,再如何談論往昔,也隻是空歎人事無常而已。
沈煙寒沒說什麽,隻給梁一飛夾了幾個下酒菜,“莫隻顧着吃酒,也吃些别的。”
與此同時,秦月淮處,亦有楊動前來彙報事務。
更鼓敲到五更,雨已過,晨曦初露,沈煙寒實在熬不住,已趴在桌上睡着。
梁一飛看着她安靜的睡顔,他想伸手,去撫摸她白裏透紅的秀臉,思量再三,隻空握了握手心,“阿煙……依你說,我該聽他的麽?竟不知,他……是我父親啊。呵……”
梁一飛話落,傳來秦月淮一聲輕笑。
(本章完)